秋旅口述 钱致渝整理
坎坷一生苦难重
我的父母一生坎坷,受尽苦难。抗日战争时,颠沛流离,大年夜,没钱吃饭,妈妈搂着我们三个孩子痛哭;三年内战,满目疮痍,度日维艰;1953年,我考上清华大学的汽车专业,父母甚感欣慰。然而一到了1957年春天“整风”运动,父母亲双双被打为右派,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急先锋”,降职降薪劳动改造。同一时间我在清华,被加上了走钱伟长路线的罪名。全家处于惊恐之中。
没想到更深重的苦难还在后头。文化大革命疯狂地展开,父亲是三料:老右派、反动学术权威和历史反革命。我妻正在父母家坐月子,一家三代被赶到潮湿阴暗的小屋居住。爸爸参加水库的重劳改,又被带到乡下批斗。若不是有学生及时拦阻,差一点就被不知情的农民用大石头打死。
在此同时我也经过文工武卫、清理阶级队伍。人性的丑恶发挥到极致,人性的软弱使大部分的人恐惧战兢,为求自保,只得麻木于这全然可笑、可怜、可咒诅的疯狂斗争。
这样到了1976年9月,毛主席的追悼会在电视上播放,我的妻子竟悚然看见飞弹在萤光幕上频频穿驰而过,她以为中国在大丧中遭受原子袭击了!不久四人帮倒台,十年浩劫终于结束,然而我的妻子始终无法从这一噩梦中完全苏醒。
家庭矛盾喜得救
1979年我来美进修,取得了博士学位。1990年,开始真正接触基督信仰,在查经、聚会和祷告中,渐渐明白自我奋斗不过是自我骄傲、自我中心,所追求的不过是世上的名利。我慢慢把自己交托给主,认罪悔改接受基督为主。此后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喜乐,多年来的重重包裹慢慢打开,基督的爱温暖医治了我的心,真实的我慢慢复苏。生命变得这么美好,我开始能从内心里宽恕人、爱人。
在这时期我们也拿到了绿卡,立即把父母接来美国团聚。老人多年的屈辱和苦难,终于得到舒展和安慰。
父母都八十几了,我迫切想要把我一生最大所得与父母分享,我开始和他们谈灵的问题。爸爸一生教生理,骨骼、肌肉、神经、五脏,他都知之甚详,提到灵魂,他的头脑里是完全的空白。我又提到罪,可怜父母一生只有受罪的经验,真没想到自己可能有罪。我又提出父母养育我一生,但是谁创造我的问题。起初父母用迷茫的眼睛看着我,可是他们看出我的恳切,对儿子的深情使他们愿意认真考虑这些问题。
在我们三代团聚共享天伦的同时,家庭里出现了矛盾。妻子和女儿分别多年,脑海中女儿仍是抱在自己怀中九个月大的小宝宝,渴想与女儿亲近,弥补多年来感情上的痛楚。然而眼前看见的却是成年的女儿,只肯与爷爷奶奶亲近。在文革中受过强烈刺激的妻子,内心无法平衡,以为抚养女儿十七年的公婆抢去了女儿对她的感情,因而排斥公婆。
父母在历尽抗战、反右、文革诸般苦难以后,没有想到最难承受的是家中的屈辱和伤害。父母在悲哀无奈中走进了教会,在那里他们得到的是完全的接纳。基督无条件的爱这样环绕他们,温暖了他们内心深处,圣灵的光照亮他们,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罪。爸爸说:“以前认为要儿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看来其实是自己的贪心和骄傲。自己在许多心思意念上常常犯罪,最大的罪就是不认创造自己的神为父。”
父母受洗归主,我深深地感恩,神的爱使父母所受的委屈变成了祝福。苦难把他们推向父神的怀抱,在那里他们享受一生从没有经历过的赦免和安慰。主耶稣带钉痕的手医治了他们的伤痛,圣灵的大能保护他们不受伤害,妈妈甚至奇妙地听不见加诸于她的辱骂,她有的只是喜乐和平安。
不久父母亲带着基督爱的福音回国,很快就在他们家里有十几位基督徒一起聚会,唱诗祷告赞美主,传扬主爱的福音。
1993年春天,妻子初次切除乳腺癌,同年八月父亲也发现胃癌。我在这边陪妻子做完化疗,赶回国探望大手术后八十七岁的老父。
那些日子里,常常清早两三点醒来,与父母连床夜话。我们一起回顾一生。虽然我们受到很好的培养,也能刻苦奋斗,希望有所作为,但我们却很少离开过苦难。到底苦难是从哪里来的?事实上,不都是我们人类自己制造的吗?因为人类被自己的软弱和罪性所捆绑,一面承受痛苦,一面又把痛苦加诸于人。其实痛苦应该让我们转向真神,承认我们个人和民族的罪过,在基督的爱里得到赦免、拯救、医治和安慰,好叫我们重新能爱,能赦免,能走向光明。
一天半夜里突然接到妻子的越洋电话,她的癌细胞已经满布肺里脑里。悲痛中虽然于心不忍,仍然只得告诉妈妈,因为我需要她替我分担!
1994年底,埋葬了结发三十载的爱妻以后第三天,拖着极其疲惫的身心再次回国。然而所见到的却给我椎心的疼痛。原来妈妈在三个月以前就跌断了股骨颈,到现在全身还在巨痛和痉挛中,像胎儿一样蜷缩一堆。不仅如此,她的神志言语也开始模糊。爸爸病后还没有恢复,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乏人照顾,已经三餐不继了!然而他们执意不让我知道,只为让我能安心陪伴妻子。妈妈见到了迟归的儿子,欣慰地说,“我知道儿子不会不管我的!”见到儿子,更想媳妇,白天和梦中妈妈都叫唤她的名字,频频催促我打电话给她,叫她回来见面。我眼见生性刚烈的母亲,如今变得全然温柔谦和,三个月的巨痛和无助没有让她有任何抱怨,反而切切地思念媳妇。我不忍心告诉她,媳妇已经不能再接电话,也不能在人间再见到她老人家了。我只能无声地流泪,无声地咽下我对父母的愧疚和对妻子的怀念。但我内心更大的是颂赞,颂赞耶稣基督重生了我的妈妈,医治了她心灵的创伤,赐给她这样伟大的爱和宽恕。
过了半年,1995年7月,我又回国,这次是为父亲安葬。妈妈更衰弱糊涂了,然而当我和妹妹侍候她把她抬上马桶的时候,竟听见她说,“倒过来就好了!”这样的巨痛虚弱中,她还想侍候儿女!
母子相依度晚秋
回到美国,经过许多的祷告寻求,得到神特别的恩典,克服了许多困难,年底终于回国接母亲来美奉养。临上飞机回美的前一晚,妹夫说,“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我的心情的确是紧张的。一个要上班的男人,没有妻子的帮助,怎样照顾完全不能自理又神志不清的八十几岁的老母亲呢?把妈妈抬上飞机后,我守护在她身旁,又兴奋又害怕,现在我必须一个人负起照顾妈妈的全责了。我亲爱的妈妈,一生辛劳抚养我和我女儿的妈妈,我终于可以尽心照顾她不离开她了。但是,是什么给我这样的勇气来承担这责任呢?是神的爱。神的爱使我相信他会给我足够的力量和勇气面对以后的困难,是他的爱使我更坚定更完全了我对妈妈的爱。
接妈妈到我身边已经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从检查、诊断、护理、请专人照顾到两次的开刀,我又经历了许多困难和忧愁,然而主的平安喜乐和他的爱从来没有离开我。更奇妙的是我发现从神来的爱和妈妈与我之间的爱竟然这样的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了。
其实妈妈已经不能连续地思维或言语,吃喝拉撒也全靠别人协助。有人劝我送她回中国花钱照顾,也有人甚至怀疑这样活着有多少价值,这些好心的人却不知我们母子俩所共同拥有享受的有这么多。在看护休息的周末,我一下班就回家开始四十八小时和妈妈在一起的时间。我照顾她身体上一切的需要,陪她度过漫长的黑夜,为她唱歌,为她祷告。妈妈虽然很少言语,却偶尔会叫我的名字,说“谢谢你!”,“辛苦你了!”,“好的”和“对不起!”这让我知道她的内心是平安感恩的。
那一天下午,妈妈坐在沙发上,我喂她吃完饭,坐在她跟前地上,把头伏在她膝上替她祷告。妈妈拿手轻轻拍着我的头,也不知这时候是谁给谁唱“弟弟疲倦了……”我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在神和妈妈的爱中陶醉了,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发现一片寂静,整个房间已经笼罩在暮色之中。六十岁白头的儿子倚靠着九十岁不能言语的老母亲,房间里散发着的是药物的味道,整个情景似乎黯淡凄凉。
但是当我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却发现西天的晚霞依然绚丽,暮霭背后的金光正闪耀。顿时我心中涌出极大的喜乐:在云的那一边,主正在等候我们同享他的快乐和荣耀!当时忍不住写下了几句:“深秋依晚冬,皑雪倚青松,人言春光好,更有新苍穹。”在我们母子人生的深秋晚冬之时,尽管经历了这么多苦难,这么多的冰雪严寒,然而今日的夕阳将是明晨的朝阳,今冬的枯枝里早已蕴藏了明春的绿芽。在主耶稣里的生命如此美好,我们心中永远有阳光,有春天。
作者来自天津,美国密西根大学机械博士,现在底特律通用汽车公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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