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箫雯
1
几乎跑遍中国大陆的美国宣教士越熙,在10月的这天,从北京转飞中国最东边的S城,迎接她的是S城教会的李师母。她们之前没有见过面,李师母却一眼辨认出。
两人往机场外走时,李师母才告诉她要去的地方叫Q城,从这里再往北开车两个小时。她们坐上一辆老旧的面包车,车里黑压压一片,弥漫着各种异味儿,只剩下两个位子。一路颠簸,越熙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李师母体贴地让她合上眼休息。
这一觉一直睡到车停下来。越熙有点困惑,不是到农村吗?怎么眼前竟是一幢幢两层乳黄色洋房?
进了屋,李师母告诉越熙,Q城十年前还是一片农田,为了向对岸展示国力,撤掉了农民的房子,沿着Q城的河岸,统一新建别墅。有趣的是,很多农民仍然怀念无拘无束的农居,于是弃掉别墅,到远离河岸的地方租房租地耕种或者到大城市打工去了。这里大部分的房子都空着,晚上也见不到几盏灯亮着。教会便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两幢房子。为了信仰,S城教会的兄弟姐妹每次居然来回开车四个小时。越熙一阵感动。
“这里有教会么?”越熙问。
“现在还没有,有几个当地的人会来。”李师母犹豫一下,没有把话说完。
那日黄昏,李师母陪同越熙来到河边。河对面很安静,隐约看见几个边防兵配着枪渡步。河的这边,打造得有模有样,一条人行道蜿蜒延伸开来,望不到头。10月里,路边的花草、树木已经凋零,周围见不到几个人影。 “Q城还有多少年轻人呢?”越熙问。
“很少了,适龄的大都离开这里打工去了。有个孩子嘛,这两天你就会认识的……
越熙若有所思,没有问下去。
2
第二天的聚会,来了大约30位。他们大都当天从S城搭车过来。这次的主题是“建立神所喜悦的家庭”。越熙和先生结婚已经三十几年,有太多切身的经历可与信仰结合分享。
她正要开讲,只听外面哐当一声,接着门开了,一个年轻人冲了进来,匆匆坐在最后一排,随后把一个笔记本放在翘起的二郎腿上。透过门缝,越熙看见一辆自行车倒在地上。她想起了前一天自行车人的背影。让她有点不解的是,晃眼一看这位年轻人像个男孩子,可稍微细看,却分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大概老在户外跑,她的两边面颊被吹得红彤彤的,脸长得却非常秀气。当她与越熙的眼光相遇,立刻埋下了头。
越熙的讲座提到了每个孩子都是神托付给父母的,面对青春期的逆反,父母当如何本着圣经的教导陪伴孩子……越熙留意到女孩好几次暗暗擦泪。
按照惯例,每天下午培训完后,越熙会留一两个小时一对一辅导。跟以往一样,这次也是排大队。
直到下午五点,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越熙这才发现自己像散了架似的,头沉沉的,嗓子也干干的。正准备起身,李师母进屋来,面带难色地说:“不好意思,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最后辅导一个?”越熙点点头。李师母微微转过身,对着门外叫一声:“桂芝你进来吧!”桂芝,就是那个女孩。李师母叮嘱六点开饭,拉上门出去了。
越熙问:“你叫桂芝吧,我可以怎么帮助你?”
桂芝犹豫一两秒:“老师,我觉得我的人生没有意义”。话音落下,眼泪涌了出来,她先试图忍住,最后干脆哭出声来,趴在桌子上越哭越响。越熙挪挪身,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没有作声。这孩子一定有很多的委屈,先让她哭哭也好。
3
她终于慢慢停下来,抽泣着,七零八落地说出自己的故事:
“我觉得我的人生没有意义。从小,父亲就抱怨我不是男孩子。不知是不是听得太多,我也讨厌自己是女孩,不喜欢穿花衣裳,扎辫子,玩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母亲买来花衣裳,我就哭闹着怎么都不从。我很喜欢跟男孩子玩,他们下水摸鱼,打架我也跟着去,有时被打得鼻青脸肿。父亲脾气很暴躁,我整天生活在父亲的拳打脚踢中。
到了初一,班上的女孩子嫌我像个男孩,不愿意跟我玩,男女生有了界限,男生也不理睬我。我时常感到很孤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不讨人喜欢。后来遇到离我家几条街远的一个同学,她不是我们班的,父母离婚了,她跟我一样也没人玩,我们就天天一起上学。我们……”
桂芝停下来,有点难以起齿说下去。
越熙说:“你若不愿意就不用讲下去。”
桂芝犹豫下,接着有些结结巴巴地继续说:“我们……我们就是喜欢单独在一起,她没有自行车,我就常常载着她飞奔去属于我们的地方……她长得很好看,跟她在一起,我感到自己有用,我有力量保护她,谁也别想欺负她。不过,后来村子里的风言风语传到父母那里,父亲把我捆起来暴打,母亲在一旁一声不吭。父亲边揍边骂:老实说你们还干了些什么,你丢死祖宗八代的脸了,看你还当不当男的,看我打不死你这个假小子……要不是邻居进来解救我,我肯定被打死了。”
桂芝有些说不下去,又哭起来,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
“老师,我们就只是……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你说,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们怎么下得了狠心朝死里揍啊!就这样,学上不下去,也再见不到那个女生了,亲戚们也烦我。直到几年后,我才知道‘同性恋’是怎么回事,才晓得我被人鄙视,被父亲毒打的真正原因。可我没有理由否认,我就是喜欢女生,我为什么不是男生呢?”
“老师,你说我的人生有意义吗?”桂芝困惑地问。
4
越熙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换了个问题问她:“桂芝,我有点好奇你怎么来教会的?”
这时,桂芝含着泪花的眼睛露出了点笑意。她说:“我们这里是空城,很多人都搬走了。两年前我骑车瞎逛,发现每隔一个月就有一群人来这里。从他们房子里传来好听的歌曲,他们也常在屋外支上煤气罐做饭,做一大堆好吃的东西,有说有笑,很开心。
我很纳闷,他们从哪里来的,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快乐的人?看见我在一旁观看,他们热情地邀请我:小妹妹,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吃?久了,我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盼着他们来村里,他们一来,我就有好饭吃。这些叔叔阿姨从来不问我的过去,也不评判我的穿着。尤其李师母,常常从S城带给我点心、书籍,给我传耶稣基督的福音。虽然我懂不了多少,但喜欢跟他们一道唱赞美诗,大声祷告,喜欢听讲道。后来,我就受洗成为了基督徒。”
越熙心里感谢神,顺势问:“你成为了基督徒,还认为人生没有意义?”
桂芝有点答不上来,想了想问:“老师,我知道神不喜欢同性恋,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念那位女同学。好多次,明明知道她已经搬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了,我仍然往她家方向骑,我仍然在我们曾爱去的老地方坐很久。想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就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怎么办呀?我这个样子,神一定很讨厌的。神都不喜欢,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越熙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天父的宝贝,你当然也是,但神不喜悦人的罪。很多的罪,靠人的意志没有办法对付。我们既然成为了神的孩子,就是在耶稣基督里新造的人,就要靠着神的恩典和大能,从罪中挣脱开来。你说一个人认了罪,并愿意悔改,神会不会喜悦?神若喜悦了,我们的生命是不是有意义?”
桂芝点点头:“老师,你讲得对,我被那么多人,包括我父母嫌弃,但天父没有嫌弃我,他派来了那么多的天使,让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人,而不是垃圾。”
话讲到这里,女孩的脸已云开雾散。
5
越熙第二天要离开了,她和李师母再次来到河边散步。凉风习习,再过一个月就进入冬季了。李师母问越熙什么时候再来,越熙笑笑:“如果主允许,肯定还会来的。”接着她们谈到桂芝。李师母问:“根据你的观察,桂芝是同性恋吗?”
越熙说:“不能确定,桂芝的家庭给这孩子带来了太多的阴影,她在被教会完全接纳前,如同孤儿一样,没人引导。”
李师母说:“你现在见到的她,已经正常了许多,当初才可怜呢。她观望我们在屋外做饭时,蓬头垢面的,村里的小孩还常向她扔石头,喊着:阴阳人!阴阳人!后来我们把她带到S城的家庭圣经学校,希望她有更多的学习,可她的文化底子太差,跟不上进度,只好又把她送回来。”
越熙说:“不管怎样,圣经中讲得清清楚楚:神明确地厌弃同性恋。我并不认为同性恋这种罪大过了其他的罪,有同性恋倾向的人比异性恋的低人一等。同性恋跟其他所有的罪一样,都不讨神的喜悦。哦,对了,你倒提醒了我,有一位同工在A城办了个住读的圣经学校,招收初中生,如果桂芝的父母同意,我可去联系下。”
越熙离开Q城那天,与来培训的30来人握手道别。轮到桂芝,越熙注意到她短短的头发上扎了一个黑色的蝴蝶结,心头一热,把她搂到怀里。这棵生长在边远地方的小苗苗啊,这一生,还将遇到多少狂风骇浪?她默默祈祷全能的天父时时看顾庇护!
上了面包车,越熙回头,只见桂芝突然骑上自行车跟在后面,她明显使足了全身力气,风扬起了她的短发。越熙跟她频频挥手,渐渐地,桂芝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越熙的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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