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微
透过玻璃,从落地窗向外望去,啊,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偌大的园子,一片银白色的素装,纯净、无疵。唯深绿、浅绿和黄绿相间的松柏,参差不齐地低垂着头,被白絮压弯了腰;一棵矮矮壮壮、多姿多枝多叶的奇松,犹如盖上了一层白毛毯,被压趴在地上;光秃秃的一株树干上,每一枝分叉,都被白雪严严密密的包裹着,它的枝子挺直向上,姿态独异,闪耀着银白色的光。“千树万树梨花开”描述不出天造的美景。
我情不自禁穿上厚厚的风衣,扣紧帽子,没头没脑钻进漫天飘舞的飞雪之中……
清晨,白色的大地,一尘不染,而一串串踩出的脚印,清晰可辨。我小心翼翼走上园中前面的小桥上伫立,低头凝视围绕着园边的小河流:河面已结成冰层,失去了往日汨汨的流水声,失去了雨天奔腾的喧嚣,春光的欢跃,秋日的絮语。在寂静的氛围里,聆听冰层下细语,唱着生命之歌,多么妙美!是谁赐与我这份精神上、情操上如此丰富的享受?!
雪花飘落,如粉如沙,雪花打着树干,雪花打着地面,雪花积聚在道边的沟沟坎坎里,静静的空间都让白色涂抹殆尽。我不能不惊异于它的力量,小朵小朵的雪花,透明的六角晶体,汇集起来,竟有无比强大的力量。它团团片片,密密簇簇,顷刻之间,天地一色。层层迭迭的雪,封冻大地、原野、山林、河流、房屋,阻挡所有的交通工具;如果与狂风相撞击,那种无坚不摧的磅礴气势,将令人动魄惊心。我想,人类若能如雪花般地团结在一起,形成坚强的肢体,各自施展天赋的才能,那么世界将会变得多么完美和谐!
细观这些白色晶体,还含有蓝色和银色相交融的柔和的色泽,能反映出天空一片乏亮的灰色。美丽的雪花,自有它非尘世的风韵,人间的丹青妙手绝难把它再现于画面。
我奇想忽发,企盼寻回自己踩出的一道足迹,于是我回转身,低下头细心地一步一脚踏在原来的足印上,扎扎实实地按下去按下去……在潜意识的深海里,蓦然升起卢梭《忏悔录》中的话语:“请看,这是我做过的,这是我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卢梭的忏悔,从世俗来看,是真实的、恳切的,他的《忏悔录》,是一本独一无二的奇书。我敬佩他的勇气,然而他只是在芸芸众生中表露自己。我想,我反思走过的漫漫长路,我的“忏悔录”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灵里……。
在大雪纷飞中洗礼,这异国情调牵动着我一份情丝,引向大洋彼岸,祖国的北国风光──忆起我青春年华曾度过的一段难忘的欢乐冬季。
那时,每日清晨,有友人借我一匹矮小的马驹子,模样煞是可爱:结结实实的外表,匀称的身体,浅棕色的毛,富于柔和的线条,两眼相矩大,嘴唇紧缩而富弹性。我想,不久它将成为一匹年轻的骏马。我骑上它,它不紧不慢地小步小跑。在白茫茫的大片田野里,清冷的寒风在耳边嗦嗦擦过,马蹄深踏进雪里,明晰地映出一串长长的蹄花印,均匀地从后面向前排列着。它在宽广平坦的路上奔驰,在阳光的低斜光线里留下飞奔的影子;它奔上山坡,穿过竹林和谷地,只感到大地在它脚下驰去,连同风雪与其同行。
突然,前方峭壁上,出现了一片清景无限的异情别趣,一束束腊梅迎风雪盛开,红白相间的花束,欣然挺立于严寒之中,风姿绰然,昂首向天。我下马攀登陡坡“踏雪寻梅”。放眼望去,一股乡情涌上心头,江南的冬梅,同样具有独立凛然,不畏严冬之态。诗云:“早梅发高梅,回映楚天碧,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然而北方的梅,气质不同凡响,花瓣虽单,双双齐放,不用绿叶抉衬,先花夺人,朵朵饱满,芬芳清香四溢。那花蕊带着微笑,蕴含着慈爱,那副自洁的韧性,是天地间的花魁。它与风雪浑然一体,更大的天地、无限的宇宙包容了她,赋予她独特的节操,高洁的品格。这样的殊荣,人不能与之相媲美。
我拨马回转时,思索着。大自然的仁慈启迪了为人的真谛──腊梅的品格是我心中的花蕊,晶莹的雪花是圣洁的象征。
在落地窗前,这段难忘的欢乐的冬日,使我默然良久……原来鹅毛大雪已变成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地轻轻飘浮着,懒洋洋地。疏疏落落的雪片好像也在沉思,落不落下去呢?又想在透明的空中悬着,接着迟迟疑疑落到地上。我忍不住推开门窗,想捕捉住这些冉冉飘下的透明结晶体。狡猾的雪花只留给我微微的湿润,就无踪影了。一方多纯白的天地呵,我忽然感悟:空白是雪,不再有怒容,不再有忧患,不再有怨恨……而宽容、忍耐、盼望和信爱在我心中升起……
我想把白色拥进怀里,与宇宙合为一体,心怀欣喜,盼望奔向遥远的极地,无垠的天涯。
作者原住北京市,曾任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现已退休,住美国圣路易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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