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掉的与留下的

 

 

 

文/宁子

 

 

 

五跳“农门”

 

1957年,吴安迪出生在上海。母亲是上海医学院生物教师,父亲在无锡郊区一家小银行做事。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父亲还当过东吴大学学生团契主席。

69年,父亲下放到苏北农村。母亲说,“不管环境怎样,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这是基督徒的价值观,周围人不懂,以为这女人傻,明明可以留在城市,偏偏要随夫去苏北农村。

七十年代中期,安迪中学毕业,到生产队种田。父母把他送回上海,让他寄住在基督徒朋友家,学声乐,学提琴,学外文……外面乱糟糟的,人与人斗得你死我活,安迪“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这是上帝的保守”──安迪现在明白了,在那样一个乱世,神把他藏到乡下远离纷争,所以,直到现在,他既没“傲气”又没“怨气”。若说那时代给他留下点什么印记,我想,可能就是那么一点“乡土气息”罢!

安迪五次跳“农门”,跳到门口又被推回来了。

前两次是参军。安迪参加公社宣传队演出,被征兵的看中了,点名要带他去部队。那年头,穿军装是最神气的,安迪乐疯了,以为这下真是跳“龙门”了。没想到,跳到门口却呛了回来──政审不过关。

后三次是被推荐上大学,工农兵大学。推荐加考试,他都通过了,三次都在最后一关出身问题──政审不过关,连个小小的阜宁师范都没能挤进去。

安迪真的跳出“农门”倒是个意外。

那年,安迪在县里代课,听说清江市文工团招人,他赶紧买了张长途汽车票直奔清江。冲进考场的时候,人家已经快结束了。这个从门缝儿挤进去的考生自以为没希望了,几天后,却接到了录用通知,农村户口一下子转到了城里。

 

 

林中捉鸟

 

安迪悄悄恋爱了,其实是单恋,他喜欢上了一个南京小姑娘,人家才念初中,是文工团一位女同事的妹妹,那小姑娘就是侯洛沁,小名丫丫。

77年大学恢复高考,安迪第一志愿报考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考上了,可是团里扣住了政审材料。

安迪很伤心,他那么想进南师都是因为南师对面住着丫丫。

78年清江文工团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准考大学。报名截止前一天,安迪还没有拿到单位准予报考的证明。

最后一天突然来了一位新的市领导,准了一批人报考。

考分公布出来,安迪大吃一惊:他的考分超过任何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

他选择了南京大学外文系。

参军没去成,阜宁师范没去成,南师也没去成,却不小心去了南大!

父亲送安迪走时给了一句话:“不要做忘恩负义的人。上帝把不太好的都给你拦下来了,留给你的是最好的。”

他想到父母为信仰而受的逼迫,他心有余悸,他不想靠近上帝,只想靠近丫丫。

丫丫已经长大,考上了南师音乐系。安迪84年同丫丫结婚,85年研究生毕业,留在南大外文系。

86年学校选派安迪去英国做一年访问学者。有人说“手里有一只鸟,胜于林中有一群鸟”。安迪却想,放掉手上这只鸟,或许能在林子里捉一只最好的。他把去英国的机会给了别人,自己跑去考“托福”、“GRE”了。

86年夏,安迪收到了第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录取了他。

 

 

祸不单行

 

安迪在美国第一年拿的是Fulbright奖学金。学校第二年在分配奖学金时没有考虑他。

他惊慌起来,想重新申请别的学校,可已经太迟了。

他垂头丧气走出系办公室,时间已近黄昏。他在图书馆的楼下找到了丫丫。

丫丫87年3月到美国陪读,平时没事常来图书馆看书。图书馆楼下有间小吃部,丫丫常在这儿溜达。她喜欢“看”那些好吃的西式点心,安迪从来没给她买过。

安迪走了过来:“想吃什么?今天一定给你买。”

“真的?”丫丫以为安迪开玩笑。

“随便你要吃什么,我都答应你!”安迪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那我要——炸鸡!”丫丫看到了早就要吃的炸鸡,笑嘻嘻地对安迪说。

丫丫痛痛快快地吃光了炸鸡,安迪这才对她说:

“我没有资助了,我们的存款只够买辆旧车。我想,先买车,你学会开车,去打工,我们下面一年只有打工才能维持生活。”

他们拿出全部存款买了一辆汽车。

买车的第二天,一位美国同学教安迪开车,他们在停车场练了十分钟就上大路了。

天空蔚蓝,阳光灿烂。安迪生平第一次开车走在宽阔的路上,车速是

40英哩。他又紧张又兴奋。

到了十字路口,“左转”——“教练”发出指令。

安迪急忙把方向盘往左边打,可是方向没有转过来就径直向前冲去。

“刹车!”“教练”急忙喊道。

安迪一慌,本准备踩刹车,抬起脚来却又对着油门重重地踩下去  “呼”车子冲向人行道。那里有家快餐店,座位设在室外,不少人正坐在那儿喝着饮料,吃着三明治。

“完了”——安迪脑袋轰地一声,他闭上了眼睛。

“砰”一声巨响,车子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停了下来,他听到一连串尖利的刹车声。

他挣开眼睛,只见车头吹气似地凸起来,严严地挡住了前面的玻璃。车子撞上了路旁信号灯杆,车头全毁了。

“教练”走了,安迪站在路边,脚下一滩粘滑的机油,红色的,像血。安迪觉得到了“末日”。

那天是星期五,晚上教会有查经班,安迪给教会打了电话。

牧师把他接回教会,很多人为他祷告,安迪冷静下来以后才想到感谢神:车子往人行道上冲的时候,若不是撞上了信号灯杆,必然撞到快餐店外就餐的那群人,那后果真不堪设想。车子虽然毁了,但没有一人受伤,安迪自己也安然无恙,信号灯杆也没撞坏,也没人报警,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两天后的礼拜天,安迪没去教会,丫丫去了。教会里一位弟兄把他的车给安迪用,丫丫还带回来800美元,是教会弟兄姊妹的爱心奉献。

安迪很感动,他失去了一辆车,却得到更贵重的爱。

那个暑假,教会举办夏令会。他在夏令会上,安迪和丫丫决志信主,同年11月,他们在教会受洗。

 

 

毕业求职

 

安迪快毕业了,他的梦想是当教授。他向各大学发了很多信,想找博士后或教职,但都石沉大海。

93年3月,安迪去波士顿开会,在会上他遇到了麻省理工学院人工智能研究中心的教授。他俩聊得很投机,这位教授是权威,手下带了不少博士后,他对安迪的研究很有兴趣,主动建议安迪赶快申请到他那儿做博士后研究。安迪很兴奋,麻省理工学院语言学系是全美第一,很多人都想去“镀金”,从那儿出来的人几乎没有找不到工作的。而且,只要去那儿“泡”一下,今后在学术界就站得住了。

安迪兴冲冲地飞回洛杉矶。“这回有希望,是教授找我!”他对丫丫说,“这回要是去不成,我就完了!”

教授很起劲,安迪也起劲,十拿九稳的事情最后还是泡汤了──经费有困难,安迪去不成!

安迪的TA(助教)也做完了,几乎没有收入。

93年6月,父亲来了。安迪生平第一次主动要和父亲一起祷告。在国内时,父亲叫他祷告他都不肯。父亲很欣慰。

七月里的一天,安迪的导师突然问他:“这儿有家公司要人,你愿意不愿意去?”

这个工作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他没找,就来了。为父亲存的钱还没用完,神就给了新的供应。安迪还没毕业,(课修完了,只等论文答辩)就先去上班了。

丫丫在远东广播公司电台做义工,主持“星光夜话”节目,每天对大陆播出十五分钟的信仰节目。丫丫自编、自写、自播,工作量很大,压力也很大,好几次她想打“退堂鼓”,可是,神一直扶着她往前走。丫丫只存着一个心愿:“让神的荣耀在我们身上彰显出来。”

 

 

去或不去?

 

丫丫想读书,想拿一个学位,一个硕士学位就够了。

一天,她见到一则招生广告,印第安纳州立大学图书馆来此招生,注明要有音乐背景的人。丫丫好兴奋,她向神祷告:“神哪,如果你认为合适,让我考试通过吧!”

考下来,她的分数超过录取线3分。

神不剥夺她的机会,神要她自己做选择。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丫丫说,“只读两年,拿个硕士就回来。”

安迪不置可否,直觉上,他觉得父妻分开不合神的教导。可是,他又不愿意不尊重丫丫的选择。

丫丫心里不平安。每晚睡觉前都要问安迪:

“我去,还是不去?”反反覆覆,自己同自己打架。

于是,神一次一次给她信号:安迪突然腰痛,莫名其妙的痛,过去从来没有过。丫丫犹豫了,她知道这是一个信号,神在阻拦她。可是,心里又跳出那个念头: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她买了机票。

女儿早晨刷牙,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不要走,不要走…”

吃晚餐的时候,女儿吃到一半,眼泪汨汨地流,却不说话。丫丫犹豫了,她知道神又一次阻拦她。可是,那个念头很强烈:“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安迪的导师知道丫丫要走,惊讶地说:That’s a terrible idea.(这是个疯狂的念头)

临走前,丫丫最后一次参加团契聚会,一位耶鲁大学毕业的博士听说丫丫要去外州读书,坦率地对安迪说:

“这不好,这不合《圣经》的教导。如果丫丫实在要去,那么,去了之后立刻想办法办转学。”

丫丫再一次犹豫了,睡前她和安迪切切向神祷告,求神清楚让她知道去还是不去?

那天夜里,女儿突然从有围栏的双层床的上铺掉下来。听到哭声,丫丫扑到女儿房里,只见女儿满脸鲜血。她抱起女儿仆倒在地上,心里清楚地意识到这是神的管教。神不得不用她心爱的东西提醒她,什么对她是重要的?她流着泪说:“神哪,我知道了,家庭比学位更重要。我不去读了,真的不去了,若女儿有个意外,我拿多少个博士学位都不会幸福。”

他们把女儿抱进医院,医生做了详细检查,女儿没有受伤,只是流了些鼻血,从那么高的床上跌下来,竟然没有一点伤,他们知道,这是神的保守。

当我采访他们时,丫丫搂抱着女儿,微笑着说“神看重的是家庭,是人,生命、生活比学位更重要。”

我点点头。突然,心里冒出一句话,是我小时候读童话故事时常读到的:

“从此,他们就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以为故事可以结束了。

 

 

失而复得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接到丫丫的电话,他们要去西雅图了,安迪在那儿找到了工作。

安迪原来工作的公司只有几个人,很不稳定。

“你怎么办?”很多人问安迪,安迪一笑:“有神同在,比什么都好。”他很平安,每天下了班就忙团契的事,根本顾不上出去找工作。

95年8月,他看到两则招聘广告。一是Unisys公司,这个公司有五万多员工,专业与他很对口。另一个是美国著名的电脑软件公司Microsoft。安迪平时看了广告都没反应,看完就扔了。那天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当即发了个E-Mail给这两家公司,也没有花什么精力。两星期后Unisys就通知安迪去面谈,地点在费城。

安迪面谈之后不到两星期就得到了录用通知,年薪比现有的高出两万美金,又是大公司。安迪简直难以置信──就这么成功啦?

同学朋友们得到这个消息都羡慕不已。可是安迪觉得不对劲,他心里有三个阻挡:

第一,这家公司要他做的工作从专业发展看还不如他现在的工作有意义。第二,这家公司要他在一个月内就去上班,安迪觉得这么快离开,对现在工作的公司影响太大,他良心不安。第三,他正在参加年底神州团契福音营的筹备工作,他是主要组织者,若一个月内就走,福音营他就不能参加了,筹备工作他也不能完成。

这时候,Microsoft公司给他寄来一张明信片,就是拒绝通知书。

这扇门关了,那扇门开着,要不要去呢?

有一天,安迪突然问自己:去Unisys你图的是什么?年薪多两万!是的,你图的就是这个!看在钱的份上而去,决不会是神的意思。安迪回绝了Unisys。

安迪决定不去之后,过了两星期,意外地接到Microsoft的电话,他去西雅图面谈。

安迪坐上了飞机。这次面谈,他一点没有把握,要争取Microsoft的位置是相当激烈的竞争,他心里很不安。

他随手翻开圣经,刚好翻到诗篇:“你们要赞美耶和华,从天上赞美耶和华,在高处赞美他。”(诗篇148篇第1节)

安迪笑了起来,他望一眼窗外:我不正在高处,正在空中吗?应当赞美神!他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他注视着窗外白云,想起八月份以来神藉着圣经每天给他提供的信息。

8月份他开始读圣经旧约部份,接到Microsoft面谈电话的那天他刚好读到出埃及记。当天晚上,他读到一个信息:神要带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西雅图是不是神要带我去的更好的地方呢?” ──他闪过这个念头。

 

 

圣诞礼物

 

次日早上八点,面谈开始。第一轮是人事部门的简短交谈,然后进入正题:业务部门的人轮翻出场,一个一个地考他。每人同他谈一小时,有记录和评语,谈完之后这份材料就转给下一个人,他们不会提相同问题。到底要谈多少轮?有多少位竞争者?这都是保密的,安迪谈了几轮,心里还是没底:是不是冲到最后了?

回到洛杉矶,安迪按进度读圣经,那天刚好读到这一段:以色列人快要到达神带他们去的地方  迦南,在进去之前,他们派人先去看看那个地方到底怎么样。派去的人看到那地方的人身材高大强壮,就害怕了,以为自己不是迦南人的对手……

安迪读到这里,笑了起来:“神哪,我自己去不了,要是你带我去,我就能去。”

12月10日,Microsoft来了电话,通知安迪第二次去面谈。这次没有业务问题,他们谈话的重点是在性格素质以及人际关系方面,安迪很轻松。

在西雅图,安迪碰到一个南大同学,他想向这个同学传福音。正考虑怎么开口,不料这个同学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原来有位牧师向他介绍《海外校园》上的一篇信主见证,那篇见证的作者就是吴安迪。那位牧师听说安迪这回到了西雅图,很高兴。他对安迪说:“我们这里有许多大陆人福音工作要做,如果你能来西雅图工作,一定来我们教会。”

安迪心里有个感动:“神要我来这里撒种。”他感觉到这些日子神给他的信息就要应验。

12月24日早晨,安迪读完圣经申命记的最后一章,以色列人进入迦南在即。他去上班,一到办公室,电话铃响了  Microsoft公司录用他了。

第二天是圣诞节,神在圣诞前夜给了他这份礼物。

 

 

他听见了

 

最后的晚餐是神州团契诗班预备的,安迪是诗班最出色的男高音。诗班要留下他的歌声,录音从下午就开始了。

我最后一次听他唱的歌是圣经中的诗篇二十三篇: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祂使我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唱得很深情,仿佛进入了诗篇作者大卫当时的境界:世界悄然远去,辽阔的天地间充充满满的,只有神……

我忽然想起从一本书上读来的话:

“大卫呀,你在唱给谁听呢?只有小山羊在听呢!”

大卫说:“我在唱给神听,只要他听见就够了。”

安迪觉得,只要有神的同在,“失”与“得”都是最好的祝福……

 

作者来自南京,现住美国洛杉矶。本文节录自宁子新写的报告文学《寻梦者》糸列的其中一篇。此书明年将由本刊交台湾校园书房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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