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再复
志明兄:
读了上期您对拙着《漂流手记》的评说〈流浪之美〉(见本刊第17期16-20页),真是高兴。我读了几遍,边读边想。我喜欢这种比纯文学评论更有意思的心灵评论和灵魂对话,一读就让人进入沉思。我的散文本来就是心灵的象征,在属于心灵的形而上层面讨论问题真是人生的乐事。感谢您这么认真地读我的手记,并用如此美好的语言作如此精辟的分析。
您对我的心灵剖析十分中肯。我的确是个矛盾体和流浪体。这几年,我的名字简直就叫做徘徊与彷徨。徘徊于神性与理性、绝望与希望、拯救与逍遥之中,徘徊于基督与康德、孔子与庄子、鲁迅与陶渊明之中。托尔斯泰晚年变得很古怪,他说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在一起,只愿意单独与上帝相处。我还不至于如此,但有时比托尔斯泰还孤独,所以我只能在上帝之门外独自游思。当然,在徘徊中我还是继续前行,不会回到过去,只会走向将来。
在流浪与徘徊时,如您所说,越是感到痛苦与绝望,就越是寻求拯救。然而,经常盘旋在我脑中的问题是:拯救的使命是交给上帝还是交给自己?自救是否可能?依靠自身的力量反抗绝望是否可能?我所以会徘徊于神的主体性与人的主体性之间,而且至今不放弃人的主体性,就因为自己觉得自我拯救和依靠自身的力量反抗绝望,不是不可能。如果不可能,那么人的力量与人的意义何在?当然,我也常常怀疑这种可能,并为此常常产生一种“无力感”,即感受到人的智慧的有限性,无力到达真理的彼岸。
我所以徘徊,还有一个原因。作为一个人,即在个体情感层面上,我非常接近基督,而且几乎能接近圣经中那种彻底爱与仁慈的观念。我们这一代人是被仇恨教育出来的一代人,全部教育就是要让我们丢掉爱。也许因为这样,我反而觉得爱的观念特别宝贵。但是,作为一个思想者,一个人文科学学者,我的天性中又总是喜欢对已有的结论提出质疑,不愿意只活在已有的结论之中。所谓流浪,就是没有句号也没有结论,即先作一种形而上假设:人间没有终极真理。这种思想者的脾气又是背离基督。当我的已经很自然地信仰主的小女儿劝我也应当信仰的时候,我心中的疑虑就是,倘若认定圣经所说的一切就是终极结论,那么作为思想者是否就只能是这些结论的演绎者?它本身的创造是否还有可能?它是否还有在结论之外流浪的自由?这些问题,还会继续煎熬着我。这些年,您迈入另一精神境界,连语言也充满详和之气。您的研究上帝与老子的著作对我的疑虑一定会有帮助,出版后请赠我一册。
您对拙着的评说发表出来后一定会引起许多朋友的思索。
作者原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所长,现任美国科罗拉多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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