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芫子
生于台湾、长于台湾的最初几年里,随处飘响的语言,就像空气和水份将整个人包围、浸泡、渗透,像是自己的一部分或延伸,是那么熟稔,熟稔得几近淡化,仿佛不存在似的。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刚学握铅笔的小手不会写阿拉伯数字的“8”,怎么也扭不成那先左后右的麻花儿,被不耐烦的小兄弟骂作笨蛋,委屈地哭了,直觉得自己被那纸上的“8”字所排斥,成了局外人。但毕竟是初发端的小溪流,撞上一块大鹅卵石,一堵一跳,也就继续欢腾而下。
等随着父母家人移民,超龄地坐进了在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市郊的Jesus en el Huerto de los Olivos小学的课室里,才全面清楚意识到语言可以是一堵石壁,你渗不进去,它却可以把你孤立起来。既然插翅难飞,每逢假期,就另辟自己的小天地,缩进《封神演义》、《东周列国志》这一类的中国杂书里去。
即使到后来弄明白了西班牙文中六种人称的十九种动词时态变化,学会遣词造句,可以升级跳班了,整版背默下来的尽是生词的课文仍像才经驯服、用于马戏班子里表演献技的兽类。
曾有一段时间,一心想着日后要回台湾上大学,甚至托人寄来必备的高中国文参考书。没料到后来竟神差鬼使地去了中国大陆,那更大的祖国。等住进大学宿舍,当第一次有人埋头看了我爬在绿格稿纸上的文字,抬眼说“嘿 港台味儿的!”我那一惊的感受是难以忘怀的,嘿 又掉进一个语言的夹缝中,溶不进大流里去。
凭着过去中学期间曾在阿根廷的业余补习学校断断续续学过两三年英文,有一天又要到美国上研究生院了,而且选的是文科 比较文学。
经过香港时,花五十美元买了一个小录音机,以防上课时听不完全。原以为颇有先见之明,结果全无用武之地;仍是赤手空拳,手心微微沁着汗湿,硬着头皮对付那些每堂两小时的Seminars。当第一次捧读砖头厚的英文参考书,竟惊喜地发现,许多“典雅深奥”的词汇似曾相识,乃因源自拉丁或希腊文,与西班牙文同根同源!于是乎,那段日子就小心翼翼地在不同语言交界的边缘上踩钢丝过河。
曾几何时,境遇又将人(连同已经派生出的家庭)带到香港。主日时,我们理所当然走进了一家香港本地的教会。怎知出来时,七岁多的儿子涨红着脸、气急败坏地对妈妈说:“主日学的小朋友问我怎么不会说中文?我当然会说中文!”他平日间国语、普通话的字正腔圆,顿时全部化成了满腔的不服气。
妈妈答道:“那不奇怪,妈妈到这里也得从头学广东话……”话虽这么说,但心里仍暗暗称奇,怎么一辈子老是龇牙咧嘴地在语言的外缘跌跌撞撞,夹着“嘴巴”做人,好不狼狈。这种情状何时了?!孩子,妈妈向着你的心里没有一丝的轻佻草率,更没有一丁点儿的敷衍,实在太明白作为语言边缘人所承受的异己压力的滋味。或许因敏感地意识到不在自己的水中,外来者一般倾向于采取低姿态,加倍地努力忍耐……
话说目前仍住北京的大学同窗 当年绰号叫“小广西”的,最近托人捎来消息,说自己的心态已经见老……我听了愕然,不禁想:若她也得经常“从头开始”的话,就……哈,哈,哈,……。
作者生于台湾,住过阿根廷、北京、美国伊州,现住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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