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心里都有三个形象或者三个理想:皇帝、强盗、和尚。
文/郭暮云
世间一切故事,或具体来说,一切文艺作品,内涵和外延越靠近圣经,就越具有震撼力,越具有高水准。圣经故事的叙事目的和叙事风格成了人类文学无法突破的天花板。
所以,若以这个标准来看,试图塑造完美偶像要人膜拜的文艺是最糟糕的,而能够指出人性幽暗,进而使人知道救赎之必要的,才是好作品。
金庸的逃离
以金庸小说为例。《射雕英雄传》是好看却糟糕的小说。虽有两位主人公,但实际上这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无比幸运的半兽人和一个无比聪明的女精灵。仁义礼智信,蓉儿占足了智,其余被金庸强行赋予了她的靖哥哥。所以这是两个假人,假得让人摇头。
而很不好看的另一部作品《连城诀》,却在人物刻画上强了许多,至少它鲜明地体现了“人人都是罪人”的概念。但《连城诀》里的罪人最终全在罪中湮灭,只有主人公貌似幸存,最后以逃离一切的方式,了结了一切。
请注意,“逃离”或“退隐”,这个主题也在《神雕侠侣》《笑傲江湖》《倚天屠龙记》等作品中一再出现。狄云、水笙,杨过、小龙女,令狐冲、任盈盈,张无忌、赵敏,莫不如是。这不能不反映出金庸乃至国人的世界观。
曾有人说,中国人心里都有三个形象或者三个理想:皇帝、强盗、和尚。最好当皇帝,当不了皇帝当强盗,两样都当不了,逃离红尘当和尚。《活着》里边的福贵也唱道:“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因为逃离,本就是中国文化所能给出的最无可奈何(事实上也根本无用)的对痛苦与罪恶的所谓终极解法。
中国式面对
不过《天龙八部》虽然未能突破天花板,但因着不经意间对圣经叙事模式更加靠近,就成了金庸武侠中最好的一部。这部书里,人人有罪,人人皆苦。无论逍遥派掌门,还是大理国国王,无论聚贤庄少年,还是少林寺方丈。但这里终于出现了一个英雄,一个没有逃离、选择面对的英雄,手上沾满鲜血、背负重重罪孽的那个契丹人,最终将两支断箭插入了胸口,一支为天下,一支为她。
胸口的狼头是他从未被驯化的罪——嗜杀。到了终点,他都不愿和它妥协,他知道只有死亡能解决罪。但他不知道,“人的死亡”并不能真正解决罪,因为人的死亡只是证明:人会被罪解决。然而,他毕竟没有逃跑,他选择的是面对。
只是,他或许胜过了自己,他却仍无法胜过自己的罪。如同亚希多弗终究无法相信上帝的公义和时机,无法走出自己的愤怒与悲伤。所以,萧峰和亚希多弗其实仍然是在逃离,并且他们并没有逃离罪,而只是逃离了真正的救赎。
从某种程度上说,萧峰的形象在这一刻逼近甚至超越了刺瞎并放逐自己的俄狄浦斯。所以,金庸的这部登峰造极之作,算是接近了古希腊悲剧的境界,如同古希腊悲剧中那部登峰造极之作,从某种程度上算是接近了圣经的境界。当然,悲剧与圣经之间仍有巨大的鸿沟,因为悲剧里没有救赎,只有绝望,或者比绝望更绝望的“自我救赎”,即自度。
最终,身为佛教徒的金庸,或许故意借着韦小宝给出了他观念中的终极逃离大法:鹿鼎公带着金银财宝和七位太太不知所踪。因为萧峰死后,再无英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已经被存在主义和相对主义所取代。所以,韦小宝替后英雄时代的人宣布:甚至连自度都是无意义的,自度甚至没有百度重要。不必再问什么“Why”,你只要问“How”;存在即合理,活着是一切。
中国式活法
可以看到今天的达官贵胄,大人先生们都在效法韦小宝,他们毕生的追求就是怎样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好”的意思就是和韦爵爷一样,家财万贯,妻妾成群。所以,他们一生拼命聚敛;所以,他们一直准备移民。他们以逃离的方式试图完成自度。而其他不具备机会和资源的百姓,不是不想移,而是不能移。这就是我们这个大时代的“贫贱不能移”。
在国内的人们,则多数选择了“理性动物”原则。他们不问是非,只问利害。他们不能彼此相爱,于是只好互相伤害。他们全部的价值导向无非是趋利避害,他们最高的人生追求无非是家道丰富。面对任何问题,他们不管有什么错,他们只看有什么用。他们把精神和信仰一并放在天平的另一端,并且不出意外地让二者一起高高翘起。于是《甄嬛传》成了“老少咸宜”的处世圣经,《三体2:黑暗森林》赢得了左中右派的一致好评。
“只要有个错误的前提,那么由此衍生的体系中,一切都是可能的。”哥德尔如是说。所以,当国人纷纷选择逃离救赎、拥抱罪恶之后,他们就成了另一种人。信仰作为沉重的历史包袱被抛弃,道德作为纠结的心理障碍被突破。于是,轻装上阵的人们就做好了干一切坏事的准备。从此,荒谬成为合理,疯狂就是稳健。于是,会看到贪腐的官员命令百姓守法,不读书的老师让学生好好学习,口是心非的父母要孩子诚实正直,口称信主的基督徒从不曾去教会,从不肯让主做主。
中国式逻辑
这个最现实又最神经的民族就这样无比理智又无比疯癫地活着。因为活着,所以活着。活着是为了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活着,人们不停地演着谁也不信的戏,也以各种方式彼此攻击;人们在食物和药物中彼此投毒,又以计生的名义和堕胎来自相残杀。
这里不再有合乎逻辑的逻辑,而只有中国式逻辑。在中国式逻辑中,虚伪是为了真实地活着,攻击是为了不被攻击,往饭里投毒是为了混口饭吃,杀第二个孩子是为了养第一个孩子。
在中国式的逻辑中,我们有可能信鬼,却绝不肯信上帝;我们不信党,也不信他人,甚至连自己也不信。我们唯一相信的,就是“我们什么都不能相信”。然而,连这个,有时候也不信。所以,我们时常会从什么都不信,一下子跃迁到什么都信。然而,说信又不是全信、真信,只不过是半信半不信,或者略微相信。所以,在这个小时代里,最流行的东西叫做“微信”。
江湖纷乱,我们逃离江湖躲进桃源;桃源崩坏,我们逃离桃源躲进人间;人间崩坏,我们逃离人间躲进森林;在森林中,我们连逻辑都逃离了。于是,我们最后能逃离的,只剩逃离本身。
圣经看逃离
然而,逃离从来不是圣徒的选择。大卫面对罪的刑罚,说:“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我往哪里逃,躲避你的面?”(《诗篇》 139:7)他没有逃离,他选择面对,所以他写下《诗篇》51篇,为自己的罪忧伤痛悔,情愿委身在上帝的手中,听候上帝发落。
正如后来他又一次犯罪之后,面对耶和华给他的3个选择,他说:“我甚为难。我愿落在耶和华的手里,因为他有丰盛的怜悯,我不愿落在人的手里。”(参《撒母耳记下》24:14)他并不相信逃离痛苦就能逃离罪恶,所以他选择接受审判,同时接受救赎。刀剑不止,赞美不休!
全地都是上帝的,你又能往哪里逃呢?罗得不愿面对叔侄矛盾,逃进了所多玛,最终被天使带出来。约拿不愿面对尼尼微可能的悔改,逃往他施,最终被大鱼带回来。摩西害怕法老的追杀,逃入米甸的旷野,最终被火焰带回来。保罗拼命逃离福音对他的吸引,最终在大马士革郊外,被那道大光带回来。圣经仿佛是在不停地告诉你:你说你,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脚。
不光是普通的国人,甚至许多基督徒也是如此。而基督徒的逃离,也同样常常体现为逃离教会,逃回家里。其实,他也未必那么爱家,他只是不爱教会罢了。
这些逃离的基督徒将使命与理想退化到和世人毫无二致,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农妇、山泉、有点田。横批大概是“家和万事兴”之类。
基督为我死了?哦,基督你好,基督再见。基督要我委身?哦,我愿意委身基督,可我不委身基督教,我更不委身基督教会。他们虽然口称天上的上帝为父,他们却远离世上的信徒属灵之家——教会,因此他们把自己弄成了属灵的孤儿,信仰的弃婴,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困苦流离,在自己温暖舒适的安乐窝中居无定所。
王怡牧师写到:“因为最可怜的一种信仰,就是将我们一生中最大的委身,交给一个最小的目标。”家庭虽不能算是最小的目标,但这并不影响这句话的意义,就如同在地狱中安上空调并不影响地狱的意义。因为经上说:“以别神代替耶和华,他们的愁苦必加增。”(《诗篇)16:4)
神圣之委身
真正的委身,一定意味着效法道成肉身。委身于你似乎没有明显恩赐的事工,委身于不怎么华丽更无名无分的圣所。只有这样,你才是委身在弥赛亚的脚下,而不是大利拉的膝上,是委身在亚伯拉罕的怀里,而不是亚希多弗的心里。
真正的委身,还意味着与上帝联合,不将自己置身事外。你不能说教会不够好,所以我不委身,你该想到,正因你不委身,所以这教会还不够好。
真正的委身,也意味着会被教会的异象与章程所限制,好像会失去某些自由。但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受限制的自由。如同没有格律限制的诗词就成了胡言乱语,没有音律限制的音符就成了刺耳噪音,没有规律限制的科研就成了江湖骗术,没有法律限制的社会就成了黑暗森林。
同样,没有上帝的律限制的信仰,就成了马放南山的散养;没有上帝的律限制的服侍,就成了押沙龙式的起事;没有上帝的律限制的异象,就成了空虚混沌的乱象;没有上帝的律限制的教会,就成了贼窝般喧嚷的庙会。
而上帝的律,正在他的身体,他的教会当中。谁能让做头的基督与他的身体分离呢?当你说你要“在基督里”,你指的若不是委身在他的身体、被他身体的架构所“限制”,那么你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教会有问题,所以教会需要你。我们如何能逃避主的呼召与托付,去追随人往高处走的中国幻梦,却违背人往低处走的天国福音呢?我们如何能把主加给我们的沉重又轻省的十字架,幻化成莫名其妙的轻佻而华丽的十字绣呢?
圣经中唯一允许逃离的,是少年人的情欲。其他的时候,向世界,主说“我差你们去,如同羊进入狼群”(参《马太福音》10:16);向教会,主说“你们就是基督的身子,并且各自作肢体”(《哥林多前书》12:27)。
所以,请不要让世界无羊,请不要给教会截肢,请和你苦难中的弟兄姊妹一起,操练在这堕落世界中的神圣委身。
作者为传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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