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树鹏
初春,沿着运河河堤去美术馆看画展,看到路边的花星星点点地开了。
美术馆展出的是一个花卉名家的工笔作品,他的画在当地非常受宠,每平尺的价格已经达到了10000多元。
前来参观的人很多,每一幅画前面都挤着不少人,不时发出惊叹。有人端着相机,不停地拍照。
那一幅幅花卉,画得非常细致。每一片花瓣,都是精心勾勒;每一丛花蕊,都是细心点染。每一幅画上的花,几乎都能达到乱真的地步。
我对这位画家的作品也很欣赏,不过,让我纳闷的是,即使这位画家描摹得再精彩,仍然不会超过自然界真实的花朵。为什么人们愿意挤到美术馆里来看画上的花,很少有人去田野里看真实的花呢?为什么人们宁愿花数万元买一幅桃花立轴,而不愿意花几百元在院子里种一株桃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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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散文《花未眠》,发现他也有这样的困惑:“就算画中花很美,可真花的美仍然是很显眼的。然而,我们仔细观赏画中花,却不怎么留心欣赏真的花……”
川端康成一度是我很喜欢的作家,他的语言清新而又平淡,点染出一个又一个优美的画面。在优美的画面里,笼着淡淡的寂寞,淡淡的忧伤。读过川端康成的《雪国》《古都》《伊豆的舞女》,每一次读的时候,都会被他语言的魅力所诱惑,一路跟着他走来,颇多感慨,而穿过薄薄的雾气以后,却发现眼前一片空无。
也许,薄雾中的空无,就是川端康成所追求的至高境界吧。所以他会欣赏画家雷诺阿的话:“只要有点进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1972年4月16日,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3年之后,川端康成嘴里含着煤气管悄悄离开人世,没有留下只字遗书。
和很多日本艺术家一样,川端康成把美当作艺术的本质和生命,这也许是他最终的悲剧所在吧。从他的散文中,我发现,他也曾一度接近过真:“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与上帝创造的真实花朵相比,人的描摹和欣赏的确是非常有限。人手岂能与上帝手相比呢?画面上的花画得再美,也不是真。
然而,人们为什么要放弃野地里的真花,反倒热衷于去美术馆欣赏假花呢?因为假花是人手所画,人出于骄傲的本性,愿意欣赏人手所造的东西,且称之为艺术。
川端康成仅仅能认识到:“许多时候我们是从他们描绘的花画中领略到真花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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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所欣赏的,不仅仅是画中的花,和大多数日本人一样,他本人也非常喜欢插花艺术。在旅馆里半夜醒来,他会久久地凝视插在花瓶中的未眠海棠花。他写道:“与这同样的花自然开放的时候,我会这样仔细凝视它吗?只摘了一朵花插入花瓶,摆在壁龛里,我才凝神注视它。”
对枝头上的花不欣赏,直到把枝头上的花剪下来,插在水瓶里,才调动起观赏者的审美兴趣。为什么这样呢?枝头上剪下来的插花,虽然是真实的花朵,然而,插花艺术所展示的并非仅仅是花朵,而是人工的截取和装饰。而且,插花的美以牺牲花朵的生命为前提。对于一束正在开放的花来说,上帝的创造尚未最终完成,人类却抢先一步伸过剪刀据为己有,称为自己的创造。
川端康成有一句名言:“一朵花比一百朵花更美丽。”明白了插花艺术,自然会明白日本文化,明白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等人为什么要自行剪掉自己的生命。
醉把茱萸仔细看
1970年6月,川端康成出席在台北举办的亚洲作家会议,发表了颂赞东方诗意的讲演《源氏物语与芭蕉》。
川端康成在讲演中说:“昨天晚上,在市长的欢迎宴会上,当我被安排在嘉宾座上时,杜甫的一首诗便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这首诗的大意是,虽然我们现在如此欢聚一堂,可是明年此时,又会有谁和谁能够健在呢?尽管早已醉酒,仍然取过餐桌上茱萸小小的红色果实仔细观看……想象着诗歌作者从餐桌上取过茱萸,放在眼前仔细观看时的情景,我感到自己的眼泪仿佛都要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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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的确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如此隆重的国际文学盛会上,他想到的却是盛会之后生命的凄凉。不过,作为一名有着深厚东方文化素养的作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他轻而易举地为他的这种伤感找到了诗意的对应,仿佛林黛玉在伤感时写出美丽的诗句一样。
佛学经典中用这样一个故事比喻人生的真相:一个被老虎追赶的人,失足掉下山涧,情急之中,他抓住一根长藤,悬在那里。这个人向下一看,一条巨蟒张着血盆大口看着他;向上一看,那只老虎蹲在山崖上面盯着他。正当惊慌绝望的时候,偏偏跑来一黑一白两只耗子,轮流啃噬他手中抓住的那根长藤。
佛陀认为这故事揭示了生命的真相。一黑一白的两只耗子正象征着时间的流逝,深渊下的巨蟒象征着死亡以后的景象。人生如此绝望,毫无拯救的希望。佛陀告诉人们,真正有智慧的人应当怎么办呢?那个人既不看巨蟒,也不看老虎和耗子,而是看看周边有没有野花和野果。有野果,权且品尝;有野花,权且欣赏。
在东方文化中,佛学思想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文化和创作。在唐代的酒宴上,杜甫想到“明年此会知谁健”的时候,只能是“醉把茱萸仔细看”。作为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川端康成也把人生绝望中的美和诗意作为自己探索和寻觅的价值。在救赎缺失的前提下,这样的美和诗意就像飘浮在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虽然也闪烁着美丽的光泽,但终究免不了破灭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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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演讲中,川端康成还讲了自己的一个终身之憾。
川端康成喜欢美术,尤其喜欢中国宋元时期的作品。日本战后,一个大名之家要出让南宁名家梁楷的几幅名作。川端康成极为喜爱这些画作,当时不是买不起,但因故未出手相购,留下了终身之憾。
可惜,不管是诺贝尔文学奖,还是宋元名作,都没能挽留住他的生命。正像一位牧师所言,如果没有正确的信仰,人生只能以悲剧结局。人所做的种种努力,所拥有的财富也好,地位也好,艺术也好,没有一样能够阻挡人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去台北参加亚洲作家会议之前,川端康成在给三岛由纪夫的信中写道:“上个月初,在京都病卧了一个星期,据东方医学的大夫称,我的身体已如底下进水的地板,还说这种身体竟然支撑到了今天云云,衰老已是千真万确地缠住了我。”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川端康成面对死亡时内心所承受的苦苦挣扎。他之所以在两年后选择死亡,并非是因对死亡的渴望,而恰恰是由于对死亡的畏惧而产生的彻底绝望。
川端康成不知道,在人类有限的肉体之外,还有一个无限的生命。我们此生所经历的种种苦难,乃是为一种更新的生命做准备。我们并非不需要欣赏身边的美丽事物,只是我们欣赏的目的不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逃避,而是在获得了永生的应许之后能快乐从容地欣赏,而这样的欣赏才能更接近事物的本质与价值。
正像是为传福音而辛劳一生的美国传教士耶德逊临终前所说的那样:“对工作我没有厌倦,对世界我也没有厌倦;可是,上帝要召我回去时,我欢天喜地地接受,就像儿童放学后蹦蹦跳跳地奔回家。”
作者来自河北,报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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