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瓦乔,天使还是魔鬼?(文/临风)
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年9月29日–1610年7月18日)只活了不到39年,他传奇的一生可能是所有画家中最富戏剧性的。虽然他被公认为是当时罗马最出色的画家,也是启迪巴洛克画派最重要的写实画家,然而,因为史料有限,关于他谜样的一生,似乎总有许多不同的说法,不同的传记作者也有不同的解释和观点。
不按常理出牌
卡拉瓦乔出生于米兰,4-5岁时为了逃避黑死病,全家搬到附近的小镇卡拉瓦乔。那时,罗马教廷正在积极地推动各种反制宗教改革的措施,大量建造天主教堂,所以需要大量艺术品来做装饰。这些艺术品就成为宣扬天主教、对抗新教的重要教材。卡拉瓦乔躬逢其盛,在这个时候从米兰来到了罗马,当时他21-22岁。
罗马虽然是教皇的所在地,但在梵蒂冈之外,它却是一个标准的繁华城市,里面充满了各行各业的人士,包括做小生意的、卖艺的、半吊子军人、骗子、乞丐、妓女……要在这里讨生活还真不容易,尤其是刚来罗马的人。
那时候,新来的艺术家要在罗马讨生活,都要遵循一定的程序。他们首先要临摹到处可见的雕像,随后要到教堂或美术馆临摹名画,临摹得越完美,人体越理想化,越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但这位从米兰来的卡拉瓦乔却与众不同,他到街市上去采取实景,而不是理想化的模特。这幅早期作品《有病的酒神》,据说是用他自己做模特。
在希腊罗马神话里,酒神不只代表酒与欢乐,也是新生与美丽的象征,他激发了诗歌和绘画创作。而卡拉瓦乔的酒神却像是一个病人,仿佛前夜饮酒过度,刚刚醒过来。他的皮肤发绿,嘴唇灰白,两眼无光。连手中的葡萄似乎也不新鲜,而那只拿着葡萄的手,指甲上竟然还沾着污垢。
按照传统,本应当画出具备完美人形的神祗,他却把神祗画成一个酗酒过度、毫不完美的人。这就是卡拉瓦乔不按常理出牌的创作风格。
不过,他还只是在私人圈子里作画,未引起广泛的关注。直到主教委托他为新盖的教堂作画,他才一炮而红。
效果绝无仅有
他第一批受委托创作的3幅画,今天还挂在罗马,在法国圣王路易堂里的康塔热里小堂(Contarelli Chapel)内。其中最有名的一幅巨画是《圣马太的蒙召》,画的是耶稣呼召税吏马太做门徒的故事。据福音书记载:“耶稣从那里往前走,看见一个人名叫马太,坐在税关上,就对他说,‘你跟从我来。’他就起来跟从了耶稣。”(《马太福音》9:9)
画面中的这个场景很可能取自罗马的一家酒店,右边射下的强光,照在一伙正在桌上玩游戏的税吏身上。这时耶稣带着使徒彼得突然出现,耶稣用手指着马太,似乎在说:“你!”耶稣的身体几乎完全被彼得遮住,除了右手臂和部分脸孔,他差不多完全隐在暗处。
彼得也用手指着马太,好像在说:“是他吗?”除了数钱的青年(是犹大?),所有的人都朝着右边看,马太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似乎在说:“是我吗?”圣马太的蒙召超乎常情,因为替罗马人办事,欺压犹太人的税吏,是当时社会上人所不耻的“犹奸”。但他竟然能蒙选召,上帝竟然选召世人以为不配的小民、甚至“刁民”,其象征意义非常鲜明。
这幅有强烈写实意味的作品,突破了传统的作风,强烈的明暗对比让整个画面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他一反常理,把耶稣放在暗处,而把罪人马太放在强光之下。这种构思在16-17世纪是绝无仅有的,的确达到了震慑性的戏剧效果。耶稣的手指和那道照着马太的光线代表了上帝的恩宠,让人想起在圣保罗教堂里面,西斯廷小堂的天花板上,米开朗基罗创作上帝创造亚当的景象。那里,上帝的手也是这样指着亚当。
画家还是恶棍
因为这几幅画的成功,卡拉瓦乔一夜之间成为罗马名人,越来越多委托画的请求涌上门来。这似乎是他人生的转折点。成功似乎最能显露一个人的本性,他变得越来越得意忘形,身带佩剑和匕首,带一个跟班,到处游荡。他行为嚣张,满口粗话,经常诉诸暴力解决问题。他狂妄到一个地步,当他做神父的弟弟来看望他时,他甚至拒绝认他为兄弟。
这时,他已经是罗马最有名的画家,喜欢穿着高级的丝绸品,而且一直穿到烂。他受追捧,有很多有权势的朋友。但他易怒、粗暴、好斗、出言不逊的个性,也使他屡次触犯法律。
在1600年到1606年之间,他多次入狱,不是伤害罪就是毁谤罪,但是最后,几乎每一次,他都被那些有权有势的朋友所开脱。这位新秀本来可以成为英雄,成为人人景仰的对象,然而,卡拉瓦乔却成了画家与恶棍。美丽和丑恶都集中在这个复杂的人身上,令人可佩又可叹!
然而,他却能准确地把握,并生动地表达上帝爱人的信息。也许,这是因为他自己生活在阴沟里,也最需要上帝的爱和宽恕吧?
没有哪个人能像他一样捕捉这个场景:在《怀疑的多马》中,他描绘耶稣引导着多马的手,深深地探入自己受创的伤口,只为了要帮助多马认识他。耶稣真地复活了,他的关怀与谅解,多马的认真与好奇,都在此生动地展现出来,让寻道者无法不动容。
这样鲜活、感人的描摹,让我们几乎透不过气来,而这绝非坐在殿堂里的贵族或神学家可以想像出来的。显然,他非常熟悉下层人民的生活,也认同他们内心的困惑。
谦卑杀死骄傲
不久,他杀人未遂,又与人决斗,把对方杀了,随即变成杀人犯!这一回,事情闹大了,连那些有权势的庇护者都没办法搭救他了,他逃到了那不勒斯。罗马法庭判他死罪,法庭悬赏要他项上的人头。
当时,教皇保罗五世和他的侄子希皮奥内·博格瑟红衣主教都是艺术爱好者,也是非常内行的鉴赏家。1610年7月,主教传话,教皇愿意特赦卡拉瓦乔,条件是以画作赎价。他便带着3幅近作,从那不勒斯启程,坐船去罗马。其中一幅画就是著名的《大卫与歌利亚的头颅》。
画面上,面目姣好的大卫,似乎没有丝毫兴奋之情,反倒是个表情沉痛的胜利者。他手中提着的歌利亚的头颅,是卡拉瓦乔的自画像。面貌狰狞恐怖,还淌着血。大卫手中的剑,上刻拉丁文的缩写——“谦卑杀死骄傲”。
关于这幅画,批评家有过许多不同的解读。我个人认为,最可靠的解读可能是:卡拉瓦乔希望用这幅画来向希皮奥内·博格瑟红衣大主教争取宽恕和同情。
按照常理,大卫应当是这幅画的重心。但是,他的忧伤显示出对死者的同情。因此,我们的注意力又回到这个狰狞的歌利亚的头颅上。他们两者间有着强烈的对比,好像是天使与恶魔、光明与黑暗。
这两个人代表着卡拉瓦乔的两面性,以及他内心的交战。一方面,他渴望做英雄大卫,一方面他却更像骄傲的歌利亚。或许,只有卡拉瓦乔的大卫会同情卡拉瓦乔的歌利亚吧?
卡拉瓦乔很可能用画作来描述他的内心,他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他渴望得到饶恕,尤其是教皇的饶恕。我们不妨想像一下,一位渴望饶恕而得不到饶恕的人,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他尝不到良心的平安,他也无法重新来过。他整个人生的盼望,就悬在教皇的恩免上。
卡拉瓦乔不知是否了解,教皇或许可以帮助他免除法律的控诉,但他更需要的是在上帝面前诚心的懊悔,接受上帝的饶恕和恩典。法律的自由并不等于心灵的自由,有些人在宗教的外衣里面活久了,反而不知道怎样直接面对上帝。
不幸的是,还没有到罗马,卡拉瓦乔就与世长辞了。关于他去世的记载也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最可靠的一个是,他死于热病。这位当世最有名的画家,就这样突然消失,没有人知道其尸首的下落。
在最后时刻,他无法用交换的手段取得救赎,他那些显赫的朋友没有办法救他,他的才华和名声没有办法救他,他那些名画更没有办法救他。他的画虽然对后代影响深远,但他的一生却只能作为我们的警戒:要我们不被胜利和成功冲昏头脑;不要靠教条式的宗教拯救我们脱离困境;不论我们有多大的能力、多高的才华、多丰厚的财富,最终,我们只能独自地面对上帝,从他那里得救赎,也靠他广大的恩典来解救我们脱离自己的愚昧。
注:本文节录自作者《绘画大师的心灵世界》,2012年,以诺文化出版。
作者为本刊特约编辑。
Ottavio Leoni所绘卡拉瓦乔,1621
《有病的酒神》,67 x 53公分,1593,罗马博格瑟画廊
《圣马太的蒙召》,322 x 340公分,1599,罗马圣王路易堂《怀疑的多马》,107 x 146公分,1602-3,波茨坦无忧宫《大卫与歌利亚的头颅》,125 x 101公分,1710,罗马博格瑟画廊
原载于OC121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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