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带来的喜悦……(文/小约翰)
我爱的不是真理本身,而是那个在寻找真理好使自己显得与众不同的我。
小时候,我想真理一定在父母那边,他们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后来发现不是。
再后来,又认为真理在老师那里,笃信他们所言。
后来发现也不是。
(一)
那么,真理到底在哪里?
是不是在我喜欢的女孩那里?要不她只一笑,怎么就会带给我那么多的光明时刻?
是不是在煮酒相交彻夜长谈的友人那儿?要不怎么会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强烈冲动?
当然,这也都不是。
渐渐长大了,我读了不少书。很多写书的人骗过我,有的是有意,有的是无意……
有的说,真理高住天上理念界;
有的说,真理乃地上万象综合。
有的说真理在清明内心;
有的说真理在缥缈来世。
有的说真理在东边;
有的说真理在西边。
有的说真理在于知;
有的说真理在于行。
不过特别有勇气的人说,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真理;但旋即把这话又当成了绝对真理。
他们其实都不知道真理的地址。
真理到底在哪里?
(二)
我背着行囊,经过了好多车站,行过好多城市,甚至到过不同国家。这个世界越来越没有人寻找真理了。我害怕被他们认出来,有时也生活在一些地方,假装在忙些别的,假装在和大家一样地生活着和忙碌着。
直到有一天,夕阳即将西下,坐在一辆火车上的我忽然离开座位,在列车门即将关闭前,在一个陌生车站下了车。吸引我下车的唯一契机也许就是那个很诗意的、刻在石碑上的站名。
车还要往前开,我没再上去。我久久地盯着那个非常诗意但又很怪异的站名,假装在看,其实在想些什么;或者假装在想些什么,其实在看。夕阳的光辉笼罩住我,一刹间,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发现自己很悲壮、很沧桑,但也很疲惫、很悲凉。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我一直在假装寻找真理。我爱的不是真理本身,而是那个在寻找真理好使自己显得与众不同的我。
这是我最明显但又最隐藏的秘密。
(三)
原来,这么多年,我自己就是我苦苦寻找的“真理”。根本不是真理在我这里,而是说,我可以产出我需要的“真理”。
真理说到底是一种必不可少的需要,但你必须得有勇气说你不需要,然后按照你的需要生活。
结果,一发现这一点,我就走不下去了。把自己移动到别处所需要的热情,瞬间都蒸发了。生命是如此合理又如此荒谬,如此平淡又如此狰狞,如此平常又如此反常。
我最需要的是我,但我最不需要的也是我。
我最爱的是我,但我最恨的也是我。
我最想亲近的是我,但我最想摆脱的也是我。
怪不得当代人最大的病症是——厌倦。厌倦之后是冷漠。冷漠之后是放纵。放纵之后是空虚。空虚之后是忙碌。忙碌之后是死亡。死亡之后是审判。而厌倦本身就已经是审判。厌倦是那种并不是非过不可的生活的必然结果。
我看见自己的同时,也看见了死亡;我看见自己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审判。
(四)
这次经历刻骨铭心。刻骨铭心到我从来都不愿说它,更不要说写它。
我不理解它,是因为我不愿理解它。此后,我常想写一首叫《车站》的诗,其实我也写出来过,甚至也写过一篇叫《车站》的小说。但那都是谎言。真相是非常丑陋、非常恐怖的,有时只要看一眼就会晕眩。
我不用“发疯”这个词,因为我知道那是装出来的。
就像中午睡完午觉,你起来后,一下子就置身在太阳底下的马路中间,那辆冲着你来的车仿佛还在梦中,但它却是真的,你也在一瞬间意识到它是真的,你得行动,却又无力行动……
那种恐慌,攫住一个人,阳光瞬间就成了彻骨寒冷的浸没你的水。
(五)
多年后,在我和妻子的某个结婚纪念日,我心血来潮,要带她去那个车站看看。那个车站名已从我们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售票大厅消失了。我们转坐汽车去。终于找到那座南方小城,发现车站正在拆迁,那块写着站名的石碑不见了,到处是废旧的,底部朝上的火车车皮。
刚好是夕阳西下时。
“那时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以亲情、以友情、以爱情、以一切,但就是不以自己的名义,在疯狂地爱着我自己。”
“于是……”
“我就爱不下去了。”
“这是……”
“这是一种崇高的丑陋。”
“后来呢?”
“后来回到了从前。”
“什么从前?”
“从前,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一位从死里复活了,那是活的真理走向了我。这真是一场殊死较量。他和我都要当我的主人。结果你是知道的。”
“他赢了?”
“是的,他赢了。我也死了,又活了,在真理里,我发现了那个真正的我。真理是他,不是我。真理是——谁,不是——什么。真理在人间,不是不在人间。真理是活的,不是死的。真理来了,不是没来。真理是信仰,不是宗教。原来,没有轨道的火车不是火车;不按真理生活的我,不是我;不按真理生活的生活,不是生活。”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但结果是,你发现了那种永无止境的大喜悦,那种只有真理才能带来的喜悦。人是天地间唯一必须得被真理满足的一种有肉体的灵性活物。生活就成了一种呼召和命令,就成了一种不断的更新和发现。人生来是要过那种必不可少的生活,这是克服厌倦的唯一秘诀。”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发现你突然间很柔软很温暖,也很……诗人。”
妻握着我的手,把头依在我肩上,轻轻地说。
夕阳余辉正漫天漫地又悄无声息地把我们淹没……
作者曾在国内高校任教,现在海外学习。
原载于OC121期(图片来自网络)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