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衡潭
树,不知道是他的名,还是他的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喜欢呆在树上,人给他起的一个绰号。不过,他确实有些像树。像树那样立于旷野,饱经风霜;像树那样张开手臂,满含期待。
无所事事的手
这是一部讲述底层人故事的电影,其实也是讲述所有人生活的电影。
树不只是一个底层人、边缘人,而且是一个底层人中的底层人、边缘人中的边缘人。即使在他熟悉的环境中,他也是一个任人摆布、可有可无的人。人高兴的时候,可以赏他喝一顿酒,也可以让他在婚礼上讲两句话;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命他在别人的婚礼上下跪。连弟弟也会在他结婚前夜狠狠地揍他,甚至不顾撞翻的烛火已经点燃了房子。
这就是树先生。
由树的形象可以联想到手的形象。电影中也充分地运用手的形象和语言来讲述故事,推进情节。
我们看到,树先生总是一副端着肩膀、摊开双手的样子。用东北话讲,这种姿态就是手里没抓没挠的,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用这双手干点什么。
他没有过硬的技术,修理汽车时磨磨叽叽,让人很不放心,最后还让电焊伤了眼睛。到发小陈艺馨的景润奥数学校去打工,也只能给人扫扫地、看看门。他没有多少力气,打起架来,根本不是别人的对手,连小孩子也不拿他当回事。更多的时候,他摊开手,夹支烟到处转悠,就像别人笑话他的那样:“他很忙,忙着瞎转悠。”
可是,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并非他自己愿意,而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另一双手—父亲的手。
暴力冷漠的手
树的哥哥年少时因犯罪被公安局抓过。为了管教儿子,父亲把他绑在大树上用麻绳勒,没想到一失手,竟把儿子勒死了。这残酷、暴力的一幕给树年幼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后来,他常常梦见自己死去的父亲,却总也梦不见那被勒死的哥哥,尤其梦不见他的面容,直到他最后理智模糊、疯疯傻傻。
这是错误的教育方式带来的错误结果。树的父亲不仅杀死了一个儿子的肉体,而且损害了另一个儿子的心灵。但这种暴力还在不断地继续,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家外。
父亲出现在他的梦中时,总是一副严厉的追捕者、追问者的面孔,甚至在树的新婚洞房中也是如此,以至于树在梦中也要挣扎呼喊:“既然死了,就别再来找我!”并把新娘主动温存的手,当作梦中父亲的手而奋力推开。
树所处的外在环境也充满了暴力。
二猪为开矿厂占了许多人的地,包括树家的,可树敢怒不敢言,甚至有意去忘却愤怒;二猪因为树在高朋的婚礼上不小心踩了自己一脚而大打出手,追到洞房要树下跪磕头;二猪因为小庄在寒冬季节骑摩托车不小心摔倒,擦碰了他的车而勒索对方3,000元;二猪在树的婚礼上借着闹婚背新娘的机会耍流氓,故意在新娘身上摸来摸去……这都是暴力与恶俗的体现。
连小三的拳头也对自己的亲哥哥毫不留情。
还有那个号称奥数专家的陈艺馨,妻子辛辛苦苦地伺候他的日常生活,帮助他打理学校,但他却接二连三地去牵年轻漂亮姑娘的手;最后,他推开树劝阻的手,甩手扬长而去。
幸福幻境中的手
无论一个人多么卑微,他都有人的正常需求与愿望,比如想要工作与娱乐,渴望友谊与爱情等,可是树却常常遭遇挫折与打击。
在朋友高朋的婚礼上,他托已经发达的好友陈艺馨给自己找份工作,当时陈还答应得好好的,可第二天就不辞而别不见了踪影,根本没把树的话放在心上。本来还在高高兴兴闹婚礼、背新娘的树一听到这消息,一下子蔫了,却只能用手无语地擦擦鼻子。后来,他喝醉了,喃喃地说:“活着没有意思。”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人生无奈。
在医院,他紧紧地抓住护士萍萍的手,虽然唐突,却是真实人性的流露—他也需要女性的关怀。在与张小梅的短短对视中,他看到了美,也找到了爱。尽管张小梅不会说话,但她的美丽、善良与温情还是深深地打动了他。
是她第一个用短信对他说:“Hello,树先生!”这与后来其他人称呼他时的那种耍弄与嘲笑不同,而是对他的一种尊重与欣赏。于是,在汽车后座上,他第一次抓住了她的手。他真希望能够牵着这只手,一直走到永远,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们的车,往哪里开,往幸福里开!”
可是,他的幸福被自己的手和弟弟的手轻易地断送了。他因弟弟没有借到第二天婚礼用的皇冠车而生气,打了弟弟一下,没想到弟弟勃然大怒、痛下狠手,不仅酿成火灾,而且摧毁了树本来就脆弱的理智。
在现实中得不到温暖的他,只有在梦幻中向另一个世界求助。他终于梦见了从未梦见过的哥哥,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活泼、漂亮的嫂嫂。他们以一曲载歌载舞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让他的婚礼风光大显。
在梦幻中,哥嫂劝他去找妻子回家。于是,他在幻觉中牵到了妻子的手,不,是妻子牵着他的手,引领他向前走,而且从不曾开口说话的她还温柔地对他说:“走,咱们回家。”可是,就在他通过幻觉达到幸福巅峰之时,在现实中他却已经走到了危险的边缘—布满积雪的山崖上。
仰望至高者的手
树由病发而通灵,这是他现实命运的转机,也是他走向深渊的开始。
在恍惚之中,他四处游走,胡乱说话,竟然预言了几天后的停水。于是,人们把他当作神医与神算,远近的人都来找他,甚至曾经欺负过他的二猪也来了。他也借着这样的机会报了一箭之仇,以何仙姑的名义让二猪跪在自己面前连连磕头。
他“风光”到预言瑞阳矿业的开工日期,并在开工典礼上剪彩;他疯狂到要将采矿的废料造成原子弹,还要登上月球。人们害怕他、遵从他,可又藐视他、嘲弄他,就像人们对所信奉的其他神明一样。可悲又可笑的是,他给一个偌大的矿业公司指示了发达的路,却找不到自己回家的路。
在此,影片也揭示出中国人在信仰上的深深尴尬。我们一面高唱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可是连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我们也会对之顶礼膜拜,希望借他来指点迷津、摆脱困境。
树看起来傻乎乎,心智失常,可在很多方面,他的心智却超出了周围这个充满暴力和卑琐的环境。
他善良,对人有情义,他用自己的方式来反抗这个世界,但他终究还是失败了。他不能保护自己的新娘,
甚至无法给她基本的生活保障,她只有选择离去。最后,他那伸展双臂的姿势,已经不再是游手好闲的象征,而是热切寻求帮助与出路的表达。他多么希望有人能牵着他的手,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带他去幸福的远方啊……这其实已经不再是树一个人的寻求,而是多少年、多少代中国人的盼望。我们不也在平庸、单调和卑琐中挣扎吗?不也是要么助纣为虐,要么忍气吞声吗?我们真正理解过谁,又真正怜悯过谁呢?
是的,我们不能指望这个功利的世界,不能依靠现实中的人,我们能够仰望、托付的,只能是那遥远的彼岸,是那不能凭眼见的至高者,惟有他的手才能将我们从暴力冷漠中拯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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