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在我的名字中间放进一个“爱”字,因为她说主耶稣的全部教训,归根到底,就是一个“爱”字。直到今天,在我成为基督徒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了这个字所包含的属灵真理。
文/杨爱程
我珍惜母亲给我的这个名字,不只因为我最了解母亲对我无保留、无条件的爱,更因为我过早地失去母亲的爱。经历了难以尽述的历史变故、困苦艰辛、逼迫与屈辱之后,我的母亲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动乱中离开了我们。当时我只有十三岁,正是需要有母亲教导呵护的年龄。
母亲的逝去在我心灵中造成的冲击,无异于一次剧烈的大地震,生命的基础坍塌了。从那以后,我的生命中不再有温馨,不再有光明,也不再有无微不至的爱。我的名字中间的“爱”字,变成了一个令人难堪的讽刺。当我作为“阶级敌人”的儿子处处遭受排斥、歧视和屈辱的时候;当我不得不背负当时我那瘦弱的躯体所难以承载的泥土、砂石、柴薪和肥料举步艰难的时候;当我饱受精神的饥渴而找不到充满人类智慧和文明信息的书籍可读的时候;当我在苍茫的青藏高原插队落户,白天与牛、河曲马、欧拉羊为伍,夜晚独自在小帐蓬中用干牛粪铺成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当我被藏人的恶犬咬伤小腿,或在初秋的暴风雪中迷失方向,几乎葬身沼泽的时候,我名字中间的那个“爱”字正与心中滴血的伤口相映成趣。
母亲离我而去的年代,整个中国大陆的社会生活是以“恨”为轴心而运转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阔土地上,到处都在展示着对“阶级敌人”的“深仇大恨”,而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我的舅舅在一次游行中被人打断了双臂,因为他曾是一个“地主”;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被人打断了双腿,因为他父亲曾是一个“富农”;一位十四岁的中学生突然在脖子上挂了“反革命分子”的大牌被人押着游街,因为他误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说成了“敬祝毛主席万疆无寿”;一位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和一位有名的外科医生被拉出去公开处决,因为那位教授坚持认为“毛主席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误”,而那位医生则“以医疗为名,对无产阶级施行阶级报复”,致使一个老工人死在他的手术台上。类似这样的悲剧无处不在上演,无日不在上演。在这样一个疯狂的年代,在这样一种阴惨的氛围中,“爱”呀,你能在何处藏身?
我的家乡在大西北偏远闭塞的山区,“外面的世界”也曾把华新之风缓慢地吹过这块化外之地。我母亲在那个小县上也算是“开风气之先”的一代“新青年”。她是那里第一个去省城读书的女子,又是第一个做教师、做校长的女子。当时,有一位美国宣教士在我的家乡工作,我母亲也是最早得救的妇女之一。
在解放军接管县政府的时候,担任县教育科长的父亲因为害怕而逃亡到藏族人居住的地区,和一些老同事一起在大山深处东躲西藏,母亲也带着几个孩子跟随着他。后来,在解放军的强大兵力面前他们不得不投降。于是,父亲被判五年徒刑,解往离家数百里之外的农场“劳改”,母亲和五个孩子回到我父亲的老家——一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靠种地“自食其力”。
村里分给我家几片口粮田,二伯借给我家一头小毛驴,加上几把锄头、铁锹,就是全部的“生产资料”了。二伯父劝十四岁的大哥和十二岁的大姐停学,好帮母亲种地。但是,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坚持他们继续求学,他们只有在星期天和假期才能帮她一点忙。不闇农事的母亲,一切都得从头学起。由于她习惯于读书、教书的生活,体力也耐不住那种粗笨、原始的劳作。现在,每当我想到那种难以想像的严峻挑战,心中就会因恐惧而颤栗不止。如果把我自己放在同样的境况下,我确信除了自杀别无出路。然而,我伟大的母亲却以超人般的毅力坚持下来,用自己全部的心血养育了我们,把我们保护在她温暖的双翼之下,而独自承受着刺骨的严寒。是她时刻不停的祷告,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精神力量;是上帝难以量度的大爱,为母亲注入了永不枯竭的勃勃生机。
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中,我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到批斗会上去挨斗。一连十几个晚上,她都站在众人面前,忍受没完没了的污辱和折磨。他们问她为什么要信洋人的宗教,是不是当了“美帝国主义”的间谍?为什么要跟着丈夫逃跑,是不是当过“土匪”?有一个曾吸烟土成瘾的女人,硬说她看见有人送给我母亲一支手枪,过几天又说是一支步枪;再过几天又说是两支手枪、一支步枪。他们逼母亲交出那些子虚乌有的武器,打她的耳光,对着她吐唾沬。我母亲有时回到家实在忍不住,就在祷告中向主哭诉,求神给她增添力量。祷告过后,她又像往常一样轻松、快乐,还常常拿工作队员和“积极分子”的滑稽表演说笑。这次运动的后期,母亲和许多被认为“历史不清白”的人一道被带到县城里关起来,一关就是八个月。
过去,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执着于自己的信仰,宁愿忍受难以形容的苦难与摧残,而决不向野蛮的暴虐者屈服。今天我才明白,得到了上帝大爱的人,即使生活在苦海深处,心中也是充满了平静与甘甜。因为,主耶稣的应许存在她的心里:“人若因我辱骂你们,逼迫你们,捏造各样的坏话毁谤你们,你们就有福了!应当欢喜快乐,因为你们在天上的赏赐是大的”。当主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他还在为那些迫害他的人祈祷:“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只有领受到这种上帝之爱的人,才懂得爱的真谛,才能够赋予爱以永恒的意义。
每当我读到耶稣用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人的故事,心中便不禁想起母亲用一颗土豆喂一家人的往事。那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天灾加人祸,酿成了中国大地上饿死三千余万人的大灾难。在最困难的1960年,一连几个月我们只能靠吃山里的野草维持生命。那时候,因误食毒物而中毒致死的事时有发生。我母亲每天在祷告中乞求上帝,靠着信心的力量带领一家人渡过困境。那时她唱得最多的赞美歌出自《哈巴谷书》第三章第十七、十八节:
虽然无花果树不发旺,
葡萄树不结果,
橄榄树也不效力;
田地不出粮食,
圈中绝了羊,
棚里也没有牛。
然而我要因耶和华欢欣,
因救我的神喜乐。
这首配上中国民间歌谣曲调的歌,唱出了当时那种艰难的环境,也唱出了母亲爱主的心声,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次,我二姐从路旁拣到一颗土豆,高兴得像得了金银珠宝一般。她拿回家交给母亲,母亲把它烤熟后,非常小心地切成一样大小的五片,作了祝谢祷告之后,分给在家的五个人:父亲、母亲、二姐、三姐和我(大哥、大姐在外上学)。那颗小小的土豆,正是胜过天下所有的珍馐美味,是我终生都难以忘怀的。这样的记忆,使我直至今日仍然不敢随意浪费一粒米、一片菜叶。在我做了基督徒之后,更加珍惜那颗土豆所彰显的深厚的爱。由此不能不想到,是谁为我们预备天空的阳光、地下的清泉、清新的空气和肥沃的土地?是谁为我们赐下畜禽鱼虾、五谷杂粮和果蔬桑麻?没有上帝的大爱,哪有当年母亲手中的那颗土豆?即使是那时藉以渡过饥荒的野草,不也是上帝之爱的明证吗?
古往今来,母爱激发了无限的诗情画意。讴歌母爱是人类文学艺术中经久不衰的主题之一。英雄豪杰可以视死如归、含笑就义,却不能不为失去母爱垂首落泪;大盗奸贼可以欺强凌弱,草菅人命,却也会为慈母保留一丝最后的温情。母亲之爱,比山高,比海深。然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母爱源自上帝之爱,“因为爱是从上帝而来”,“上帝就是爱”。“上帝差他的独生子到世间来,使我们藉着他得生,上帝爱我们之心在此就显明了。”“凡有爱心的,都是由上帝而生”,“我们若彼此相爱,上帝就住在我们里面”。
过去,我只知感念母爱的博大深厚;而今,我才知道母爱也是上帝的恩赐,乃是从上帝大爱的永恒泉源中涌出的一股细流。饮水思源,在我们品味母爱的甘甜时,更应该赞美上帝的大爱;当我们因失去母爱而痛苦时,却不可忘记上帝之爱永远与我们同在。在耶稣基督里,我们得着永恒的生命,也得着了永恒的爱。这是上帝为祂的儿女所准备的最丰盛的果实。
作者来自甘肃省,教育学博士,现于加拿大西部任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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