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你好!

 

 

 

文/张刚

 

 

 

“阿婆,你想过没有,我们现在是四代信主了!”当我通过越洋电话,告知咱一家三口在美国,都受浸信了耶稣。我从老太太的话音中,可以感受到她心中巨大的喜悦。

小时候我常听妈妈说,家里有两匹马,一匹老马,一匹小马。老马指的是阿婆,小马说的是我,我和阿婆都是午年生,属马。而今阿婆年已九旬,我也不再是小马,连儿子今秋都要上中学了。

阿婆在十几年前带领妈妈信了主,这以后她就开始为我祷告,我觉得这很好笑。我怎么会信子虚乌有的上帝?要真像老太太那样,这么多年的书不是白看白读了吗?

一切都是神迹。我来美不到半年和妻子一起信了主,更没想到再半年连儿子也受了浸。老太太为我祷告了这么多年,此时此刻她会如何赞叹上帝奇妙的作为呢。说真的,我很想见老太太,我觉得今天有许多话要与她讲。很奇怪,我原本只是深深爱着阿婆,却难有思想的交流。因老太太生于清末光绪年间,曾缠过多年的小脚,我们相隔的不仅是双重的“代沟”,还曾相隔二个不同的朝代,然我信主以后,心里念及最多的却是阿婆。

阿婆最喜欢我,出国前我真怕老人不安,怕几年不归此去可能是永诀。我甚至将老太太百年之后的照片都悄悄地配制好了。我妻子早我半年来美,当时她的工作、生活遇着很大的困难,我一直都把握不住自己能不能或者说该不该带着孩子一同赴美,再说家里三位老人,除了阿婆,爸爸妈妈也都是七十上下的人了。然只有阿婆早早告诉我,她在祷告中听到神的应许,说我一定会去美国。离别时分我的鼻子有点发酸,可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却像秋日的夕阳。这那会是永诀,这明明是在告诉我:外孙,不用愁烦,上帝自有祂的安排。

阿婆生于浙江农村,她是嫁到上海来的。我从未听阿婆说及过外公。听说外公是个生意人,死于日本人的刺刀底下,那时妈妈还很小。阿婆从此守寡拜佛,侍候公婆,和妈妈相依为命。我从不敢过问阿婆,老太太曾受过的苦楚不是吾等小辈能够想像的。我小时候经常看到阿婆吐血,小口的是支气管出血,大口的是胃溃疡出血,血吐在白色的痰盂里非常可怕,阿婆拒绝胃切除手术,医生就只好请她回家养老,那时阿婆才五十有余。在我还念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听说阿婆信了什么耶稣,灶间里菩萨让亲戚去宁波时扔进了东海。从此我们小孩再也吃不到丰盛的祭饭,当然也不用被阿婆逼着磕头拜祖宗了。那时我们总是笑阿婆吃饭前要闭上眼睛喃喃自语。不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阿婆的成份划归“资方代理人”,属于小业主一类的。妈妈害怕被抄家,就把家里所有可能被认为是封、资、修的东西全部交了出去,连阿婆吃饭的一双用了许多年的银筷子也交了。就在这个时候,阿婆不知从那里得到一本《圣经》和《赞美诗》,一家人为之惶惶然,别人扔掉都不及,她却把它当作至宝捧回了家。阿婆年数最大,吃苦最多,脾性最倔,大家都拗不过她。最让人担忧的是,阿婆非但不将其藏匿,反而开始学读《圣经》。那年月亿万中国人只能读马恩列斯毛的书,读《圣经》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真觉得阿婆不读《毛选》读《圣经》,不敬拜活生生的伟大领袖,而去敬拜看不见的上帝,不仅滑稽可笑且愚昧反动。我当然不会料到最终被当头棒喝的竟会是自己,更不会料到这二、三十年之后我会与阿婆同奔天路。

阿婆从未进过学堂,她至多只认自己的姓和名。阿婆是花甲之年学吹打,令人惊奇的是,她的记忆出奇的好,一个生字常教几遍就记住了。午后休闲她总是戴着老花眼镜,拿着放大镜圈圈点点,作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记号。她总是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地读,有韵有味就像在吟诵,几年过去了,真是个奇迹,阿婆竟大致能读通《圣经》和《赞美诗》。更令人称奇的是,阿婆如此严重的胃病竟然不治而愈,从来一年四季枕边不离的痰罐子也扔进了垃圾箱。在亲戚中,阿婆的的辈份最大,年数最高;在邻里中,自从日本攻占上海,阿婆从虹口原来的中国地界迁进租界地,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所以亲戚和邻居都看到这个不争的事实。阿婆变得心中火热,她逢人就数说神的奇妙恩典,讲耶稣阿爸是如何给她治病添寿,如何给她加增心力,如何给她安宁满足的。阿婆后来终于不顾我们的阻扰走出家门去传讲耶稣。阿婆一辈子守着炉灶从不善辞,更无什么神学知识,她只是用自己的生命来为主作见证。那年月在中国承认自己相信上帝都是有罪的,更何况向人传讲耶稣。我们一直劝阿婆千万小心,要传至多也只能向老人传。每次她都要斥责我们:“你们怕什么?”。那时基督徒就像是地下工作者,他们甚至连拥有《圣经》的权利都没有。他们原有的《圣经》有的被扔了,有的被烧了,有的被抄了。阿婆手中的《圣经》和《赞美诗》犹如凤毛麟角十分珍贵,阿婆就常要我们将《赞美诗》和《圣经》中的一些话语端端正正地复抄下来分发给他人。那时教会被关闭,基督徒的家自然就成了教会。阿婆一个人住五平方米的小亭子间,这间小小的亭子间永远是开放的,常有一些不相识的人(偶尔也有年轻的)找上门来,或是要亲耳听她的见证,或是请她去为病中的姊妹弟兄祷告。我们家的楼梯特别陡,连我们自己一不小心都会滑梯,真弄不懂那些平时走路都打颤的老人怎么上来下去的。阿婆的亭子间是她的卧室,也是祷告室,姊妹弟兄来了,她就在那里与大家一起交通、分享、读经、祷告。真是神亲自的看顾、保守,这么多年来这小小的家庭教会没有遭到任何的麻烦。

阿婆告诉我,她每天要为许多人代祷,一个都不会漏掉。我有一个朋友四十不到就患了舌癌,阿婆虽只和他见过一面就和妈妈每天为其祷告。后来朋友得知此事,心中甚为感动。我到美国后这位朋友还常去看望阿婆。去年朋友来信告诉我他对基督教有了兴趣。阿婆常对人说,她本早该死了,是耶稣阿爸要她好好活着。这几十年阿婆活得安宁满足,我们几乎从来听不到她有什么哀怨叹息,尽管她的人生道路眼看就快走完。反观我们年纪轻轻有时倒真像行将就木的,常感慨岁月之蹉跎、命途之多舛。阿婆是凭着信心过活,把自己全然交托给神,相信神会将无变为有。她以爱和诚实来敬拜神,将一切荣耀都归于神,证明神。然而我们却崇尚理性,精于算计,与世界共浮沉,与环境齐上下。我们把一切功名都归于自己的智慧,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我们能不倍感生活之愁苦、精神之疲惫吗?如今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了,阿婆乃是属神的人,是神特别的垂怜她使用她,让她活出平安活出喜乐,让她成为他人的祝福,让她能用生命来见证神自己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尊贵和荣美。我真不敢想像,倘若阿婆心里没有主耶稣,其风烛残年孤寡终生那一定是很寂寞、很悲哀、很可怜的。

阿婆生命的见证对许多人来说不啻是一个大好的消息。这些年因敬慕阿婆的福份,听阿婆传讲福音而信主的,光是我熟悉的亲戚和邻居就有十几人之多。他们大都是很难听到福音的,尤其在那个年月里。他们有的虽被社会遗忘,但却活出了平安,活出了盼望;有的原很爱与邻里吵架,后来则变得和气可亲了;有的如今已离世然在天国里享受着永生。我想将来要是阿婆见到主耶稣,她得到的赏赐一定不会少。在奔天路的历程上,阿婆真可说是一匹心中火热的老马。

在美国的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想起阿婆。还记得从照片上看年轻时的阿婆,她的脸很苦、很忧,可以说很凶,而今阿婆却变得一脸的仁爱、和平、喜乐。老太太的笑脸常叫我联想到秋日丰收的田野上那金黄色的夕阳。那是93年圣诞在芝加哥中北美华人基督徒冬令会上,我因圣灵的感动接受呼召决志奉献于主。我想起了阿婆,我知道为主所用不在自己的能力行不行,主耶稣实在是在看你肯不肯。阿婆没有文化连字都不识;阿婆没有地位围着炉灶守了一辈子寡;阿婆没有钱财,一身替换的衣服可以说就是她全部的所有。阿婆很卑微,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什么都说不上;然她爱神,她肯摆上,她终于得着了属天的能力和福份。我呢?我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虽不知我能为主做些什么?虽不知主会怎么带领我走以后的路,我只是明白,二千年前,主耶稣是为我们死的,今天我们该为祂活着。那晚,当“尊贵的主”琴声响起,一遍又一遍,我喝着杯、吃着饼,竟抑不住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

这几年,阿婆的眼睛模糊了,她已无法读经,然她独处静默与神交往的时间越来越多。阿婆已不能一个人走去教会了,然每个月第一个主日,在通往教会的路上总能看到她,那是妈妈搀扶着她,无论是冬天还是夏日。

阿婆,而今我们四代信主,这真是属天的福份!让我们这些小辈在万里之遥一同向你致意,一同向你高喊一声:“阿婆,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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