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晓康
我朦胧记得:当初我俩在巴黎圣母院一道跪下去的时候,你两肩剧颤,在那穹窿下久久匍匐,不能起身;我虽也动容,却有些勉强。五年后我才悟到,那一瞬间对你我的意义竟在宵壤之别,以致今天我自觉没有资格同你议论spiritual,所谓超越世俗的、神界的事。我越来越觉得有一道天堑,横在现实世界与超越世界之间。你我仿佛都未觉察到的一个基本困难,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听不懂你所说的,你似乎也难随着我沉沦到一个世俗人的绝望、无助和挣扎中来。
五年前的那一瞬间,我还在逃亡后的虚脱中,思绪紊乱,到神灵面前能拣出来的唯一祈求,是恳请上苍护佑我的妻儿。我的虔诚已在青少年时代挥霍殆尽,那祈求只是倏忽铸成流亡命运下投向神灵的一缕私愿,一如中国人常说的“临时抱佛脚”。是不是那一瞬间的轻率,便注定了我对流亡的残酷程度,和日后还将遭遇的厄运,竟然浑然不觉,以致让我的妻子千辛万苦牵着儿子奔来美国,打工熬日,伴我流亡,竟还要被一场车祸撞成瘫痪?我不知道。只知道那一瞬间如今化成一个挥之不去的内疚,时时折磨我。更深的创伤还不是这些,而是在我伴她慢慢从地狱走回来的一年多里,目睹一个身心俱毁、记忆消失、时空破碎的人是怎样被“修复”的。我经历了一次人的毁灭。
有个清晨,她仍昏迷在急救室里,我一个人恍惚出去,站到静寂的高速公路旁,只有一个了结的念头在翻腾。当时闪过的念头,后来我从陀斯妥也夫斯基的一段文字里又读出来:“……希望永远失去了,而生命却单单地留下,而且,在前面尚有漫长的生命之路要走。你不能死,即使你不喜欢生。”我在日记里写道:“这是近十个月来我所读到的最贴近我心境的文字,从未有过的绝望而又不能被安慰也无法被替代被宣泄的感受,以及人生曾获得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你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这些大概就是我一生没有意识到的个体灵魂中最隐秘的无根基性。”人在多大程度上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此时对我已成一种滑稽。我的意思是,我们曾是那样自信于“修复”国家、民族、社会、文明之病入膏盲的一类“人物”,临到独自面对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灾难境地,除了天塌地陷之感,一无所凭。我忽然看到了存在的深渊,一个无底的黑洞张开在脚下。
在这个悬崖上,此岸的现实世界仿佛只给我留下了求生的本能,和一个要救她的疯狂念头,同这念头相连的,就是对人世之外的奇迹的渴望,它拼命飞向了彼岸,那个对我来说陌生却从不想去触碰的神秘世界。车祸后来自基督教、佛教和气功对我们的救助,也是源源不断,我要自己绝不拒绝来自彼岸的任何救助,各种祷告、默想、入静我也一一都作了,只为她默默去作,不因我而成为一个障碍。我知道这不是信仰冲动的发生,只是一个世俗人的绝望而已,如果这个绝望发生在五年前的巴黎圣母院里,又当别论。眼下,我所渴望的只是神迹的降临,这成了一个极功利的判断,它在此岸和彼岸之间筑起一道屏障,叫我逾越不了,终因未见有奇迹降临于我们,使我不能摆脱尘世。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1993年的寒冬,在美国东岸是数十年来未有的冰雪交加,每天清晨我砸开裹在汽车上的一层冰盔甲,赶到医院去会我那神志混沌的妻子,听她诉说种种非人的梦境,和时空破碎之中溢出的呓语,还要狠心逼她作各种锻炼,不觉夜幕落下我非离去时,总要听她喃喃道:“这一夜怎么熬呢?”外面雨雪霏霏,我上路去,车里会响起一盘磁带,是过去她哄儿子入睡时常哼的儿歌,她昏迷时我又不断在她耳边放过,此时会叫我听得泪水迷濛,看不清高速公路。回家给儿子弄了晚饭后,一沾床凄凉难忍,不由自主会跪到一个木制的基督受难像前,求神去驱赶她的恶梦,求神带我去陪她,这样作了之后我竟夜夜一觉到天亮。但久而久之,我发现所作的这一切都是在宽慰我自己。其实对奇迹渴求最剧烈的,是我那惶乱如在无底深渊的内心,它于祷告的一瞬间有了着落。
人之心底,真有一个自己也未曾相识的灵物,我在灾难中同他相遇。这个内在的灵物,不受意志或观念、理性等的控制,自有他一套神秘的调理机制,他的悲痛是你无法压抑的,而他的节制也是你意识不到的。车祸一年多后我在日记里写道:“已自觉开始平静下来,昨天同医生谈话时曾突然伤感了一下,此后再无哭的冲动,只在驱车途中听那忧伤的旋律时尚有舔伤口的痛感。人的心情真是奇妙,我对‘他’的陌生真是一个四十年的漫长故事,却在今天才意识到。如此说来,她的那个‘她’又该何等神秘和陌生。人尚且不能认识自己内心的这个灵物,何谈他者?思想家们对所谓理性和非理性的探寻,以及其中的误差,大概都导源于此。宗教的所谓‘属灵’是否指此?”
我的确还不清楚。我的感觉可以告诉我,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有所谓spirit,或悲或喜,或善或恶,仅凭世俗的经验和意志去控制,非常有限。一旦与神界沟通,连接了超越性的境界和力量,人的精神可以越过肉身、经验和世俗,获得提升。然而,神界在哪里?对于还没有信仰的人来说,寻找似乎又只能依赖自身的内在灵物,即所谓灵性,有的人可以一点就通,有的人如我,就是愚不可及,只要寻找一开始,经验、理性都跟着复活,恰恰是南辕北辙。我的困境更在于,我根本不认识自己内心的那个“非我”。也许,人生的另一番境界,就是同自己内在的这个灵物沟通,随从他去超凡脱尘,褪却肉胎。
子义有次对我说,跨越人间的唯一路径是“死”一次,意即“重生”一次。肉身之死的惨烈,这次我妻子领教了。她在一刹那间就丧失了人体的一切基本功能,仅存一丝游魂在阴阳界飘荡。人世对她已成一个幻觉,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个世界除了儿子都是陌生人,甚至连我究竟是谁也模糊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灵魂出窍”,肉体已成一躯壳。混沌中,她说她有一次遇到了神,在大海上,有一个很高的声音在说话。这样的事她只说过一次。我自己的崩溃感,则只在人生的枯竭和幻灭上打转,觉出往日如浮云瞬间渺不可寻,自身只如赤条条一个皮囊而已,也作了种种呼号和求告的努力,却同那神或佛都无缘接通。这次大难虽将我们置于尘世的悬崖,但我们的精神却只在悬崖上徘徊。人被毁灭的滋味尝到了,却并未因此而“重生”,于是,我们只是有了一次地狱之行。
车祸后有位前辈学人来看我,没说多少宽慰话,只说: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人受难时要想一想自己有没有资格承受。当时我并没有听懂其中的意思,后来才慢慢嚼出味道……
(1995, 1,4)
作者来自北京,是《河殇》电视剧主要总撰稿人之一,现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中国学社做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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