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志航
最近阅读一本中国大陆出版的书,书名非常有趣,叫作《猫头鹰与上帝的对话》(注一)。“猫头鹰”这名词,是借用古希腊神话与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比喻的典故。神话中的Athena是代表丰收与智慧的女神,身旁栖息着象征智慧的猫头鹰。而黑格尔就用这动物代表一种成熟的哲学批判精神。换句话说,这本书是要用学术批判的方法,来讨论基督教的哲学问题。
非常强烈的文化反差
作者是中国最有名的大学的哲学教授,1991年有机会来美国作访问学者,发现单单像旧金山这样一座并不算很大的城市,就有各式各样的教堂林立其间,他在书中的引言里,好像稍为带着感叹的心情说:“古老的宗教信仰却能随着历史的移民潮扎根”,而且还要“与讲求实际崇尚金钱的当代美国生活争夺人心”。这种他称为非常“强烈的文化反差”,实在令人深思。
在一个场合里,该书作者参加一个宗教仪式,看见有十二位硕士与博士候选人,经长期考虑表示愿意奉献自己作天主教的工作,应许全身投入教会,终生不结婚,放弃一切世俗财产。作者感觉到这类志愿对他是“陌生”“遥远”的。在这十二位候选人中,有两三位是他认识了几个月的朋友,虽然他相当敬佩朋友们的治学态度、理论涵养,甚至整个人格,但是他却“很难”赞同他们的人生选择。为什么呢?原来作者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专业学者,而且到今天仍然相信马克思的哲学“方法论”,是没有被任何哲学派别所能超越的。作者是以一个无神论者的立场,来讨论基督教的哲学思想,但是他采用了语气温和的词句来批判基督教信仰“不对”或者说“不合理”的地方。
我不是学哲学的人,没有资格对作者书中360多页的内容一一提出讨论。然而,身为一个科学工作者,我愿意只针对书中提到英国哲学家罗素(Bertrand Russell)对科学与宗教的看法,作一点个人的反应。
作者好像对罗素的思想很钦佩,在引言中,他提到有一次参加了一个华人的天主教会的聚会,位于加州的矽谷(Silicon Valley),就是美国电脑工业最密集的地方。当他与八、九位从事电脑科技的信徒交谈之时,随便问一下他们对罗素思想的看法,发现竟然连一个都没有读过罗素的著作。虽然作者没有说他很失望,但在字里行间让人觉得他好像有这种感受。
罗素对宗教的看法
罗素生于1872年,1970年去世。他出身名门,祖父作过英国的首相。虽然他的父母都是非常崇尚思想自由的人,但他小的时候被祖母管制得很严,使他对传统的文化思想非常反感。他天资聪敏,在剑桥大学毕业之后,成了有名的数学家与哲学家。但是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坚持反战,引起了群众的不满,也被政府关在监牢中大约六个月。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不满德国纳粹主义的侵略,就放弃了反战主义。大战结束后,他又恢复对反战主义的支持与推动。罗素在学术界中很有名声,他的成就超越了数学与哲学的范围。在1920年间,罗素到过中国讲学,影响了不少学人。但是,《猫头鹰与上帝的对话》这本书的作者,说他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当代科学家”,笔者倒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称呼。
罗素一生非常反对宗教,尤其对天主教与基督教的攻击,更是不余遗力。他的用词非常激烈,他说“宗教是由于恐惧而产生的病症,是人类灾难深重的渊源。”另外他又说:“恐惧是残忍的根源,因此,残忍和宗教携手并进,便不足为奇。”看来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相形之下比罗素还含蓄一些。
罗素反对宗教,有两种主要理由:
第一,他认为宗教在知识方面是站立不住的,他觉得无论对任何宗教的思考,都可以去归结于一个根本问题,就是上帝是否存在。为了要推翻上帝存在,罗素反驳传统西方宗教哲学中一些对上帝存在的所谓论证。像“第一因论证”,就是说,万物都有起因,推论到最后的最终极的起因时,宗教信徒就称之为“上帝”。如果再问上帝从何而来,信徒就说,因为祂是“第一因”,所以不能追问。罗素认为这是没有道理的,为什么宇宙没有起因就不能产生呢?他又说:“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世界一定要有一个开始。”另外,所谓“目的论”,就是说整个宇宙及其万物,看起来都有条不紊,都好像经过设计而来,信徒就认为宇宙背后的设计者是上帝。罗素完全不满意这种说法。
第二,他认为基督教在道德上也是站不住脚的。他认为新约圣经可能有些是相当高尚的“箴言”,可以说是相当完美的道德准则。然而,他认为很少信徒能在现实生活中把这些美德实行出来,因此基督教的真实性就很受怀疑了。
总而言之,罗素认为宗教一无是处,因为它“阻止我们进行与科学合作的道德教育”。人类社会若要不断进步,走向繁荣,就必须依据科学,摒弃宗教。
并无创意
罗素对一般宗教如此敌视,基督教更是他的主要追杀对象,那么基督教中有识之士,一定有很多人捍起卫道之笔来为真道作辩了?其实不然,在多数基督教卫道学的著作中,很少提起罗素。笔者相信,不是因为这些基督徒不学无术,而可能有下面一些因素。
罗素标榜是从学术立场或逻辑立场来讨伐基督教,其实他的论调,有很多是别人说过的。二十世纪大部份基督徒哲学家,并不认为经院学派对上帝存在的“证明”,具有无上的说服力。他们觉得上帝既是万有的主宰,是一切真理知识的来源,是应该超越一切学说系统的。如果用辩证方法能“证明”上帝的存在,那么辩证系统的本身,岂不是高超于上帝吗?另外,历代已经有哲学家指出这些辩证的弱点,像康德、休谟等人,就早已为文喋喋不休地反驳。在这领域里,罗素是毫无创意的。
罗素提到,人们认为万物必定都有一个开始的观念,实际上是因为他们“缺乏想像”而造成的。可惜罗素在1970年已去世,没有机会接触到近代天文物理学关于宇宙来源的讨论。由于大爆炸论的证据颇为充分,使无神论者懊恼万分,科学的发现使他们面对一项他们很不喜欢的推论:“宇宙万物,时间,空间,是有一个开始的!”方励之接受美国Scientific American杂志访问时,告诉读者当年在学校介绍爆炸理论时,便遭受很多官方的压力与诘难,因为爆炸论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宇宙是有一位“神明”所创造的(注二)。时至今日,由于非理性而纯粹是感性的作祟,有些无神论者为了要逃避爆炸论的震撼,纷纷至少分成四组:(一)拒绝接受其理论(二)想像宇宙有无数的膨胀与收缩,即相信循环论(三)想像有无限多的宇宙,我们所在的只是其中之一个而已。(四)极力要辩证宇宙是“空间上无边缘,时间上无始无终”的(注三)。这样看来,相信宇宙有开始的人,除了基于信念之外,目前也有科学理论的支持,这可能是罗素预想不到的。至于他批评这些人“缺乏想像”,看来他想像力丰富,似乎可以不受科学的约束,怪不得他拿的诺贝尔奖是文学奖。其实,从罗素才气横溢的文笔,可以看出他的感性强于理性,很难找到一种冷静的科学态度。
人生只是逢场作戏吗?
罗素说过下面激荡人心的话:“人类的产生,是出自一些漫无目的的来由。人类的起源、发展、盼望、恐惧、爱情、信念,完全是原子盲目冲撞的结果。世上没有任何事物,不管是热诚、英雄本色,理性、或感性,能使他超越坟墓而存续。历代的丰功伟迹,鞠躬尽瘁,雄才大略,以及人类天才登峰造极的成果,迟早要与太阳系同归于尽!人类辉煌成就的殿宇,至终必然埋没在宇宙灰烬的荒冢中!……这些说法,就算并非无可置疑,但却确实到一个地步,任何拒绝这些说法的哲学,是站不住脚的。惟有在这些真理的架构中,在这毫不放松的绝望的稳固根基上,人类才能建造他心灵的住处。”(注四)
这是何等动人的文才健笔!只可惜它只能带来了无限的悲哀与绝望。这使人想起法国无神派哲学家萨特,拒绝领取诺贝尔文学奖金,也是满带伤怀地细述他那种毫无出路的绝望,他与罗素二人可谓异曲同工。然而,罗素却批评萨特的见解是一种“基于心理立场的感情作用的抗议”(注五)。
其实,又何止文学家哲学家宣称要在毫无指望的黑暗世界中,无可奈何地咬紧牙关去做人呢?著名的物理学家韦恩柏(Steven Weinberg),在他所写讨论宇宙来源的畅销书《最初三分钟》中,说过这样的话:“宇宙的结局,若不是失落在无限的冷酷中,就是回复到无可忍受的高温里。无论如何,我们越研究这宇宙,就越觉得它似乎毫无意义。……但是,从事明了宇宙的研究,可以说是把人生从无稽的谐剧中提升到有悲剧意味境界的工作”。在另外一篇文章中,他解释说,如果我们要从科学的发现中来寻找人生的意义,是找不到的,但这并非意味不能在别处找得到。他虽然没有说明人生意义(他称为价值)从何而来,但他相信人应该彼此相爱,爱好自然或人为的美景美物,及用科学方法多了解宇宙。可惜他仍带着伤感说:“我们如同一班演员,莫明其妙地混混沌沌地闯入了一座伟大的剧院舞台,外面是冷酷黑暗的世界,剧院中却温暖光明。然而,大家没有台词,各人只好凭想像随意演出,有时说出有心理学意味的会话,有时道出如诗如画的感言。不管怎样,他们都知道大家在逢场作戏,深深体会到不久要回到剧院外的黑暗中。”(注六)对他来说,宇宙是无情的,忧伤悲愁的人生观是难免的。
与上述悲观的论调刚好相反的,基督徒宣称他们相信且认识的三位一体的真神是他们人生喜乐的源头。虽然很多事情他们仍不能明白,包括苦难的奥秘;然而他们却可以响应保罗的宣告:“谁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呢?是患难吗?是困苦吗?……危险吗?死亡吗?……都不是,在这一切事情上,靠着爱我们的主,我们已经得胜有余了!”(注七)这种满怀信、望、爱的人生观,并非以冷漠的理性手段处理人间的苦难,而是从个人得胜的经验中,发出的凯歌。今日许多在大陆及海外的中国基督徒,也能以顺服谦虚的心态作相同的见证。(注八)
科学与民主的根源由何而来?
最后,再回到本文开始时所提到的《猫头鹰与上帝的对话》一书。该书作者在结束时似乎不太满意罗素一个地方:不彻底性或妥协性。他说:“在罗素那里,这种不彻底性或妥协性不能不说是唯自然科学主义解释倾向的致命隐患。”因为罗素在他写的《宗教与科学》一书结束时说:“传统的基督教已放弃了专横的教义而变得温和、纯净,并在许多方面有益于当代人类生活……。”
如果我没有误会作者对罗素的不满言词,如果作者坚持以“唯自然科学主义”作思想前导的话,是非常不幸的见解,尤其深令我这海外华人叹息。中国四十几年来,饱受各种人为的,本来可以避免的患难。尤其是66年至76年的无比浩劫,在某方面来说,简直是把中国弄得比欧美先进国家落后了50年。以后又经过1989年的创伤,如今也许稍得喘息,应该是痛定思痛的时候,应该按部就班地开始现代化的时候。国人更要思考为何科学与民主能使欧美进步,到底其根源何在?在这个可称为危机的过渡时代,如果还抱残守缺地拥着马克思式或罗素式的思想不放,忽略了历史的教训(注九),中国的前途不会是乐观的。
附注
注一:张志刚着《猫头鹰与上帝的对话:基督教哲学问题举要》,东方出版社,北京,1993。
注二:然而,当一本多次提到马克思的《自然科学基础知识教程》在1987年出版时,却不得不承认大爆炸论有新的依据,“也为我国天文学家所接受。”第185页(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方励之被Scientific American访问,刊于1994年五月号。
注三:参看拙着“造物主无事可作的宇宙?”,导向1995年一月,第18页,其中提及Stephen Hawking的理论。
注四:B.Russell,Mysticism and Logic and Other Essays,quoted in Richard Bube,The Human Quest,Word Books,Waco,TX,P.157,1971。
注五:B. Russell,Wisdom of the West,Doubleday,Garden City,NY,P.304,1959。
注六:S.Weinberg,“Confronting O’Brien”,in Living Philosophies,Ed. Clifton Fadiman,Doubleday,P.269,1990。
注七:新约圣经罗马书8:35,37(采用两种版本)。
注八:像《海外校园》第七期第21页《天问》一文,就是很好的例子。
注九:与罗素合写名著Principia Mathematica的教授怀海德(Afred North Whitehead)认为现代科学的产生有赖于基督教的滋养,因为基督徒相信上帝创造的宇宙是有规律性的。参看David Lindberg and Ronald Numbers,Editors,God and Nature,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Berkeley,P.4,1986。此书从历史眼光详细讨论基督教与科学的相互关系,立论公允,说明不但基督教与科学冲突之说过于偏隘,而且还有学者把现代科学的发展归功于基督教的信仰。
作者是越南华侨,在美国获化学博士,从事食品工业研究逾27年,曾任美洲科学家团契会长,着有《科学与基督教的挑战》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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