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刚
有个故事说,有只驴,双眼被蒙上了帕子,颈上套着重轭,不住地绕着磨盘转。驴子的嘴上罩着个竹篓,篓里盛了些草,驴子转着,口里不停地嚼着干草,没有人在后面鞭策它,可是它却不停地转,嚼着干草,转到老、转到死。
驴子的故事让我想到人生。许多人不也像驴子一样,绕着生活的磨盘转,背了重轭,嚼着干草,转到老,转到死,并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转?该转出什么人生的意义?
在我旧日朋友中,宏兄是最晚“下海”的。出国前,我与他道别,才知道他有心“下海”。他乙型肝炎初愈,正在休养期,他利用病假悄悄为外国老板做事。
宏兄二十多年前毕业于一所著名大学的财经系,他精通财务、财经法律、综合分析,是时下大陆炙手可热的人物。不过,那时宏兄对是否真“下海”还有点举棋不定。
促成他下决心的是他大学时代的挚友,一位姓古的香港老板。古比宏兄高一届,年轻时两人都喜欢打球,也都从外国文学作品中染上了点小布尔乔亚情调,于是两人“臭味相投”,结成难兄难弟。古的漂亮太太就是宏兄的同班同学,当年牵线月老当然非宏兄莫属。十几年前,古去香港投奔兄长,如今发达了,当上了不小的老板。这几年,古常往上海跑,总要约宏兄灯下叙旧。
自从上海政府开发浦东,古就看上了这块生财之地,他联络了两家香港老板一起来上海投资房地产。宏兄是这方面的专家,又是古的挚友,古要在上海发财,需要宏兄助一臂之力。宏兄在“铁饭碗”中熬了这么多年,为“斗米”折腰的屈辱也尝够了。在国内时,我常听宏兄抱怨单位领导授意他转移成本,虚报利润,以挽取企业的名誉。宏兄说,那是一个黑洞,他怕有一天会被吸附进去。
这回,欣逢旧交知己,又可以从此摆脱“黑洞”阴影,宏兄欣然接受了古的聘请。他向原单位递了辞呈,放弃了二室一厅的房子和评定高级会计师职称的机会,义无反顾地与古上了同一条船。
古同时还聘请了两位高参,宏当上了副总经理,是公司在上海的代理人。
宏对公司的前景十分乐观,他来信告诉我,他们公司可能是上海浦东第一家推出大批房屋的房地产公司。
前年十月,我风闻宏兄的事情有变。
原来宏兄他们三位高参在新公司成立之初曾与古有过一次认真的劳资对话,三人皆呈明一点:失去公职便失去了单位配给的住房、职务、公费医疗、退休金等福利待遇,希望古能考虑给予一定的补偿。对话的结果是,古同意给每人三万美金作为补偿,从预售房子时开始支付。古甚至说,他们三位的开价比他预想的要低,他原本考虑的补偿费还要高些。话说到此,劳资双方自然皆大欢喜了。
宏兄本是爱面子讲义气的人,若不是其他两位恳请,他是不会向古提出补偿要求的。现在,宏兄成了古的正式雇员,又有这么个承诺垫底,且后路已断,宏兄只有一竿子走到底为古卖命了。
公司开业大吉,房子开始在境外出售,是古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恰在此时,古悄悄地把房屋销售工作从宏兄手下撤出划归到一位香港雇员手下,房屋销售情况也不让宏知道,此举意味深长。三位高参找到古,请他兑现承诺。
古一如往常地微笑,可是说出的话却令人惊愕:“你们提的条件我可以说答应过的,也可以说什么也没答应过,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书面的法律文件。”
真是五雷轰顶!二十多年的挚友一下变得面目全非,宏兄的情义在金钱面前显得那么一文不值。宏兄被挚友耍弄得如此狼狈,他愤而辞职。
宏兄在信中对我说:“我失掉过去已有的,一切从零开始。我要抓紧这几年的发财机会,拼个三、四年,赚足了钱就激流勇退。
近几年成千上万的商人和数以百亿的资金涌入上海,许多金饭碗、银饭碗都要人来接,不少有能耐的人捧着个铁饭碗腾不出手来,而我却两手空空矣!我可以有饭碗就接,接到手看看是什么材质的,不满意就扔掉再接别的,直到满意为止。”
现在宏兄手上接了一大堆饭碗:他自己成立了房地产谘询公司,并任几个外资、合资房地产公司的总会计师、开发部经理。土地买卖、房产买卖、建材买卖什么都干。宏兄说:“我很累,累了这么多年,现在更累,不仅体力上累,心底里更累。这几年也许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机会,我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取得射击执照、有了持枪证、也有狩猎经验的猎手,我正在等待猎物的出现,我是个专打大型猎物的猎人,和那些专打兔子的不同。”
宏兄也承认,他如此拼命也是想和那欺骗了他的古较劲,他要以自己的成功报复姓古的。
在信的结尾,宏兄引高尔基《鹰之歌》中的句子以明心志:
“受伤的鹰吃力地从悬崖上向山谷滚去,完成了它最后一次壮烈的飞翔。”
读罢宏兄的信,我心里涌上了难言的伤感,宏兄有过乙型肝炎,他怎么背得起这么沉重的轭,怎么经得住这样连轴转呢?
我想到了那只围着磨盘转的驴,嚼着一口干草转啊转,每圈360度,恰如人围着生活的磨盘转一年360天。转来转去,转到老,转到死,到了那时,除了那沉重的轭,磨盘上还能剩下什么呢?
作者来自上海,现于美国印州一间餐馆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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