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晚上,是美国人全家团圆的日子,李彤这个外国学生郤只能咀嚼冷到心底的寂寞。她只身走在昏暗的路上时,忽然有一辆车中的人叫道:“你要上哪里去,晚上有约吗?”
文/陈惠婉
李彤锁上实验室后,一转身望见平时熙来攘往的长廊,现竟兀自亮着冷白孤清的日光灯,杳无一人。一股孤寒寂寥之意蓦地浮上来。
感恩节加班,只有她这种为熬身份而被当奴隶使的外国人才有的事吧!要是老美同事,不早一状告到工会去了?谁要她虽有优秀的英文能力与工作条件,却碍于没身份,一切得靠老板的恩典帮她办。生活、未来,什么都扣在老板的手里,才会这么不得已地事事都在暗处作,且在大处忍。
最可恨的是老板好像也吃定了她,每次催逼她的工作成果,若见她面有难色之时,便马上追加一句:“你的那个什么‘身份’的事,都办得怎么样了啊?”弄得她没有一天不为赶实验赶得天昏地暗,同时又得承受着工作不稳的压力,整颗心倥倥偬偬,颠沛流离,就像来美的这六年一样。
虽说当初来美是她自己的选择,更优秀的工作环境,高品质的物质条件,不是许许多多争取机会踏上这片土地的人所追求的目标么?但自她真正生活在其中,过了对环境的新鲜好奇之后,却发现要在这儿抛下锚生下根还并不如想像中容易。文化的隔阂、生存上的竞争、人与人之间的漠视疏离……使虽然英文与工作皆驾驭得不错的她,心理上仍有空荡不实的感觉。
尤其最近她打朋友那借了本卡谬的《异乡人》读了之后,对那种转蓬无根的异乡情怀更有感触。她想到中国人过去不是天灾,就是人祸,不知造就了多少流离失所的“异乡客”,没有一次的飘流不是带着些牺牲与损失的。但若换来的结果是值得的话,那寂寞、无依便是他们奋斗过程中所必须忍受付出的代价。闹情绪这种事,是不大支付得起的奢侈。
但不知为何,在今天这老美全赶着回家吃火鸡大餐过感恩节的一天,她的心特别地觉得毛燥。一大早赶来实验室时,便惊讶实验室里居然空无一人。她总算领教老美对过节的认真与洒脱了;在这样一个赶着出报告的非常时期,他们也放得了手去渡假,只有她太穷紧张。但继而又想,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她没地方可去,便趁此机会赶赶实验吧!
就这样她闷着头苦拼,从早到晚连窗子外面的天光都没空瞄一眼儿,中餐也是饼干开水草草地对付过去,等好不容易才作到一个可以暂时歇手的段落的时候,已是饥肠辘辘,且腕上的表已经指向六点十分了。
一人跨出空洞的大楼,冷风中望见夜幕像一团黑雾,所有的建筑物浸在其中都似浮似飘,偶有一、二盏灯火眨着眼睛闪着冷光。长街一眼望尽,骤然间她想起这是感恩节,美国餐馆在这一天可说是家家寒食,别说连她平常不爱吃的汉堡都买不到,恐怕连一口开水都兜不着呢!偏偏她最近忙于实验,冰箱根本是空的,这下可好,饥寒交迫,心情从里一下寒到外。
她扯了扯大衣领子,在天暗云低处迎着劲风往自己的停车处走。过街口处时她不自觉地闪远一些,地上卷着毯子睡着一个流浪汉呢!可怜!这样冷的天。她想到一个朋友曾对她说过这种人叫作“Homeless”,一些或因自己,或因命运,而成为无家可归的人。
忽然那流浪汉睁开了一双眼,李彤猛地住了脚。那眼神弥漫着茫然,向外流出来的失落感好似一路流进了她的心底。没有身份,没有家,没有下一顿饭的落脚处……正在失神时,李彤被路边一辆车中的人叫道:“彤!正好找到你!你要上哪里去?晚上有约吗?”
她回头,见车中坐了位白发皱皮的外国男士正冲着她笑,只觉得面熟,好一阵工夫才想起是在查经班里有过数面之缘的华滋教授。大概半年多前吧!她随朋友到附近一所大学里的查经班,碰上了刚由东部转来这里任教的华滋夫妇。他们表示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曾在大陆教过几年书,会听会讲中文,很喜欢和这里的中国留学生接近。只是李彤后来因赶著作研究,很久没去查经班了,所以乍一见面,还有点吃惊。
紧接着华滋教授告诉她这个感恩节,他们本来想招待一批中国学生到家里吃感恩节大餐的。也在查经班里放了张纸请大家签字参加,却只有两个人签上了名字。但他们以为是中国人含蓄不好意思,便请那签了名的两位帮他们邀请学生在当天来吃饭,却不料这两位不但未帮他们邀,连他们自己也在今天傍晚的时候,先后打了电话来说有事不能来了。
“贝蒂准备了够一打人吃的食物,我们在外州的孩子今年也不能回来过节,她对那满桌的食物正在那发愁呢!”
李彤在听华滋教授讲的时候,心里便已经了然了八分。感恩节虽是外国节日,中国人循例也会聚在一起吃喝一顿的。中国人中国胃,到外国人家,又是个教授家作客,总没有像在自己同胞里肆意痛快,所以没有人签字是很可以理解的。只是现在面对人家的一腔好心,她有点为自己人感到歉然。
“但是我对贝蒂说,没关系,别难过,我们并不是第一个请客客人没有出现的。记得圣经的路加福音不是记录过有个类似的故事么?哦!你不熟悉?那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一人摆设大筵席,请了许多客人,到了坐席的时候,客人一个个因不同的原因推辞不能去。结果这主人很生气地叫进了仆人,派他上街去搜寻一些没事、可以来赴宴的人,把他们请来,仆人照作了。结果,他带进了各式各样的人,而且他们也享受了他们生命里最美好的一餐!
所以我对贝蒂说,这里只有十二个座位,而A城这么大,要找十个客人会有什么难的呢?你看,我才出来便先碰到了你,感谢主!你能来吗?”
李彤听了边点头表示可以,脑里边急着想补救这份遗憾似地在那转:有谁呢?她还认识谁可以找呢?这最后一分钟的邀请有谁可以去呢?
“好!算你一个!”华滋教授讲完,瞥见街角的流浪汉也正在听,便下了车,在李彤难以置信的眼光下走上前问:“你呢?也可以算你一个么?”
这是怎么回事?华滋教授该不会疯了?李彤惊愕地望着华滋教授帮着流浪汉收拾他地上的脏衣脏铺盖,并拎起流浪汉垃圾袋装的全部家当放入车中。华滋教授安顿好流浪汉上车之后,回头问:“上车吧?”
她愣愣地说:“你?要请他?你确定?”
华滋教授望了她一眼,忽然会意,他脸上笑出满眼角的皱纹说:“不要怕!他只是没有家,并不代表他就是罪犯,对不?怎么样?要不要上车?”
她摇摇头。但今晚中国人在哪家聚餐她又没留意,现在自己的饥火煎地有些熬不住了,只好说:“我自己有车,……你给我地址,我自己去……”
“你有车?那太好了,你看时间已不早了,你可不可以和我分头邀一车的人载过来,那便刚好凑一桌了。邀谁都可以,只要是需要吃饭的。”
望着华教授热切的眼光,她说不出拒绝的话。等华滋教授走远时,她便发现她给自己揽了件麻烦事儿。时间是真晚了,除了就地邀,开车回家打电话是绝对来不及了。她邀谁呢?她该怎么说呢?说一位教授想把人邀请到故事里去?发癫!她边沿着街走,边喃喃自语着。
走过邻街,她瞧见一位身着皮草大衣,头戴鲜红小帽的中年太太,一脸烦苦不豫之色地下车,正走向一栋公寓大厦,她快步上前,还没开口,对方便一挥手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有些发窘,呆立了半晌。那女士瞧她没动,又看她似乎有些绝望,才住脚说:“好吧!那条街? 什么?你不是要问路?”
她更窘了,只好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那女士听着听着,脸上好似扫过一阵春风,表情由不耐烦到好奇到研究到沉思,待她说完,那女士面上线条柔和许多,她低语:“罗伯今晚失约,我也不想一个晚上就我一个人……这莫非是天意?”
她脸上出现笑意时,竟也有丝人情味了,她说:“好!把我算进去,我叫玛利亚.抹大拉。……若还有位置的话,我还有两位邻居,平常虽不大来往,但我打睹他们今晚都没有人可以一起吃饭,要不要……”
一下子解决了三个“名额”,李彤在等玛利亚进公寓叫人的时候,有些如释重负。算算车子座位,只要再找一个就坐满了。她四周望了一下,见刚好有一身着呢大衣,戴着呢帽,下巴蓄了尖尖的山羊胡,黑皮手套上拎着个公事箱的中年黑人在对街走过。她快步过街,由那男人身后赶上前时,却忽见那男人警觉地一下闪开,转脸向她时,脸上满是不屑与厌恶地:“不!我是个基督徒。我从不在街上找女人,你应为你自己感到惭愧!”
李彤脸簌地一下烧起来,英文也结巴起来,待她辛苦地解释她的来意后,对方仍谨慎地盯着她说:“呀!对!请我吃饭,吃完饭后呢?我就不相信你没有玩别的花样!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我没骗你!我……”李彤愈讲愈觉得自己冤,还好此时她看见玛利亚扶着一个脸戴墨镜,手拿拐杖,看来似瞎子的男子,与一个手扶助走器的老妇人由对街大厦走出来,正在那东张西望地找她。她马上指着对街说:“你不信的话,你回头看看,我找的还有他们!你想,我要骗,我为何不找更好的人选?”
那男子回头去看了好一会儿。
再回头时,眼中竟满是惊奇与不可思议,他低低喃着:“真有这样的事?……就像圣经里的故事那样?……怎么可能呢?……”
◇ ◇ ◇
等循址找到华滋教授家的时候,华滋教授的一车人已经到了。除了李彤见过的流浪汉之外,房内还有一个头发、胡子、长相都像耶稣的年轻人,一边耳朵上还摇摇晃晃着一只耳环。他旁边立着位拿着饮料的年轻女子,头发前飞旁翻像只狮子,指甲又红又长,脖上手上吊戴着叮叮当当一大堆饰物。俩人都是愈短愈像内衣的穿在最外面,愈长愈像外衣的穿在最里面,一望而知是一对。另外还有一对母子,据说是在丢钱的那种洗衣店前被找来的,看打扮亦是中下阶级,很像是那种家里没有男人的单亲家庭。这几人再凑上她那一车,今晚的晚宴很有得瞧的。
华滋教授的家布置得很漂亮。米黄色的桌布配上淡咖啡花纹的餐巾,大盘小盘沙拉碗带成套的银器餐具在水晶烛台的照耀下闪着光。油亮亮的火鸡,色彩鲜艳的蔬菜沙拉,以及大盆用牡蛎作的火鸡填料……李彤默默吞了好几次口水。
华滋太太由里面端食物出来的时候望见她,眨眨眼,脸上散着可爱的红晕说:“很令人兴奋的一个晚上,对不对?”
这倒是真的,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是惊奇不断。又见华滋教授拿着瓶饮料走过来招呼,“想来大家都饿了,趁着食物还热的时候,我们坐下吧!”他的口气,好似在招待一批他的熟人一样。
入座时,除了华滋夫妇坐两头之外,其他人都对位置大费周章。最主要是彼此不识,相隔又悬殊,每个人都想这陌生的一群中尽己所能来寻得个安身立命之处。李彤注意到玛丽亚带来的老人家与盲先生原来并不愿意坐在玛利亚身边;她自己邀的那位中年黑人也故意避开了那对打扮如耶稣、狮子的年轻男女;而那对年轻男女又不着痕迹地躲过老人家与盲者坐到对面去;至于那流浪汉,更是一屁股坐下之后,旁边久久没人敢坐。抱怨、眼色、加肢体的语言,不知为何叫李彤想起中国的一句成语:“乌合之众”,描写她们这一群还真贴切!
好不容易在经过一些混乱之后坐定,李彤发现她两旁坐着玛利亚与流浪汉,她且注意到流浪汉的头脸与手指已洗得很清洁干净。接着华滋教授站起为食物祝谢祷告,然后便是食物在彼此之间默默的传递。李彤在食物稍稍下肚时,忽然感到一阵饥饿的眩晕感袭上来,怕是饿过头了,她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只专注地把盘里的食物一一往肚里送。
中间除了华滋教授夫妇的招呼声外,空气中尽是叉匙碰盘的清脆声音。不知吃到第几轮后,桌上才开始有了轻声的交谈,像浮在春风里的燕语,一波波愈来愈活泼、欢愉,整个气氛开始变得舒适,且荡着暖意。李彤发现她身旁的杰克(她已和那流浪汉互通了名字)举止其实很绅士斯文,他原来的工作是工程方面,被裁员后多年失业才流落街头。玛利亚结婚三次,现在来往的罗伯是有妇之夫,她说她一生都在爱里漂泊,至今尚未寻到真爱。那对年轻人谈到父母对他们的不谅解,他们的举止、穿着只为在表现他们失落的自己。而那中年黑人是个找不到教会的基督徒,那老太太的儿子死于越战,那盲先生的眼睛失明于工厂意外,那对母子被丈夫抛弃……李彤忽然注意到烛光跳动下的每一张脸,不论或老或少或黑或白,全都有一种熟悉的怅惘神情在眼中闪烁,她看着看着,又觉得这些好似全凝成了一颗滚烫的泪珠,缓缓地,默默地,在她长期冷冻的心头流过,是那样地亲切,痛楚……
忽然一阵小匙撞击水晶杯的叮叮声响起,华滋教授在大家逐渐安静的注视下站起来,深深望进每个人的眼睛深处,用他一贯沉稳的声音说:
“我觉得今晚我们好像在赴一场天国的宴席。而天国的宴席,就是一场爱的宴席,在那里面没有一个是异乡人。这和我们所生存的世界是多么地不同!在我们的四周充满了各形各色的异乡人,有些是由同一母腹爬出来,却彼此不相闻问;同床共枕四十年,却彼此未曾真正认识过;共住一楼三、五年,却老死从不相往来,即便是耶稣,当祂来到这世界时,祂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都更要被当作异乡客!祂以一创造主之尊,选择离开祂的荣华,而进入一个孩子的肉身,三十三年在这世上行走,被家人误会,被朋友拒绝,被政客、宗教领袖嘲弄,最后甚至被钉在古时被视为最耻辱的工具 十字架上!
一般人的飘流是认为后果值得,便对一些牺牲与痛苦愿意忍受。而主耶稣的被放逐天家又为了什么呢?正是为了看重我们的需要,看重我们和祂之间的关系,祂才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换取我们的生命啊!”
李彤的心忽然奇怪地被深深牵动。是这样嘛?真的是这样么?为了我们这里每一个生命,不论贫富贵贱,健康残弱,而被放逐,而舍命?那是多么大的爱啊!当她出神的眼光慢慢凝聚回来的时候,无意间竟瞥见桌上好似正脉脉流动着一股温柔的溪流,每张面孔都给蒸腾地发光。那对年轻男女的叛逆之气,那流浪汉杰克的自卑,那老人家与盲者的自怜,那中年黑人的自义,单亲母子的苦涩,玛利亚在爱里的恐慌……全不知不觉地淡化下去了。
华滋教授的眼光静静地搜寻了一圈,又说:
“在座的,每一位都有些过去,每一位也都有些创伤。我们怕人来揭开,隐藏起来又怕被人遗忘。我们失落太久,已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向人承认迷失,又觉得羞耻。但只要我们一开口,便能一下恍然,原来家,便在你我彼此的心底,家,就在主耶稣基督的爱里。
所以,让我们带着感谢的心领受这一餐,也让我们在爱里分享这一刻。能不能让我们拥抱彼此,说声‘我爱你’,使这爱的一刻能化为永恒?”
大家此时皆依言纷纷站起。李彤有些呐呐不知所措。在她的了解中,最接近目前状况的当数“天涯若比邻”的观念了,但亦不致于到彼此抱来抱去说“我爱你”的地步。她瑟缩一角,有些詑异地望见老太太扶着助走器与盲先生挤过人群逆流而上(其实此刻好似每个人都在辛苦地逆流而上寻找目标),直到蹒跚来到玛利亚身边方颤巍巍地说:“甜心!我要向你道歉!过去我们对你的生活方式不以为然,所以都不大搭理你……”。她又看到中年黑人走上前去拥抱着那对年轻人说:“请稍忍耐,我也经过你们这段时候,相信我!会过去的!”接着他向李彤挤来,一把便抱住她:“抱歉!我太自以为是,错认你是……”
李彤终于意识到这不只是彼此互相道好,而且是要拆除藩篱的时候。她抿了抿嘴,向流浪汉杰克走去,并伸开了双臂。当她迎向一股汗臭时,她发现自己已是视线模糊,曚曚眬眬中眼前全是紧紧相抱的影子在浮动,在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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