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微
慈爱的母亲:
清晨,一睁眼望着正面的时钟,六点。我机伶地霍然坐起,心底隐隐作痛,正是您去逝的时刻,那是四年前,您在南,女儿在北。
今天清晨,女儿茫然地凝视着与您的合影,您在故国故土,我在异国他乡;心灵涌起酸楚无限,殷殷之情要向您倾诉,颤抖地拿起笔,明明知道这是一封发不出去的信……。女儿的想像插上了羽翼,一颗丹心越渡大洋,攀登高山,穿过丛林,跪倒在您墓前;在绚丽的花朵簇中,伴您过第四个忌辰……
四年前的五月,女儿从故国的北方飞到您的身旁,伫立在您面前,久久地盯着您。,您靠在沙发椅背上,双目已失明,深陷在无边的黑暗里,灵敏的听觉也已失去了;削瘦、憔悴、绉褶满面,似睡非睡,似梦非梦,似思非思,寂静的氛围,凝重的空气,紧紧地箍住了您,母亲,您还生活着,但这已不是生活了!
我不敢惊动您,怕吓着您,怕破坏您虚幻飘渺的昏睡,更怕您清醒后,引起阵阵悲怆哀戚,衰老是那样可悲地锁住了您。您知道吗?女儿在您身旁两夜两日,无声地来,无声地去,与您生离的时刻,预感到与您永诀了!木木然的我,脑里一片空白,思维停止了运转,心像被无数细细的钢丝,无情地割出条条血痕,血渐渐地缓缓地渗透着……。几十个小时在火车隆隆声中,我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生活是很悲惨地就这么打手指缝里溜走了。母亲,您漫长苦难的一生,结局为什么会是这样?生命绝不会倒行,也绝不会与昨日一同停留;时间耗蚀万物,时间消逝万物,时间吞噬万物,一点一滴地使人类从衰老到死亡……
噩耗过早地传来,探望您还不到两个月,您竟毫无眷念地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终于离开了漆黑一片的世界,从此解脱了苦海无边的人生!然而,女儿却掉进了苦海之中,母亲,您将走向何方?四年前,失去了世上唯一最亲的您,女儿深陷于完全孤寂里,不是那种轻微的孤寂,而是残酷笼罩着一切的孤寂;曾与您共居的小屋的空间,忽而变得太大太大了,太空太空了,也太静太静了。寂寞,可怕的寂寞,透心的寂寞,已经达到了无穷寂寞的边缘,令人窒息,喘不过气来;像一片大沙漠的小屋,无树无叶,只有苦涩的根在内心发芽,孤独的灵魂在颤动,仿佛处于生与死的模糊界限中……
漫漫长夜,形单影只,很想歌唱,然而没有音符,没有旋律,犹如盲人无声息地踽踽而行,向着黑黝黝的深渊走去;没有痛苦,没有留恋,没有期待,听不到同类的呼唤,连鸟儿唧唧啾啾的轻语也岑寂,空漠的静,静得忘却了还有生命。“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这难道就是人生的写照吗?那些不眠之夜,暗色浓浓,残月惨淡,与寂寥晨星一同渐渐地沉沦……遐思宛若拉着一条抽不断的黑色胶卷,飞越在那些怪诞朦胧的图形上,浮想联联……
母亲,女儿与您通过岁月年轮,有上百上千条细小的线紧紧地系在一起;在多灾多难的祖国怀抱里,经历了一年年、长长的、漫漫的、悠悠的时日,相依相伴,苦乐与共,无论是明媚的春光还是隆冬的严寒,是宁静清朗的黎明,还是风雨交加的黑夜;不管是欢乐与痛苦,甘甜与苦涩,兴奋与麻木,平静与惊惧,希望与绝望,贫穷与富有,充实与空虚……,这一切的一切,在您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与我共同品尝了,所有的人生体验都已成为过去;但是,吞噬万物的时间,绝不能把女儿与您的爱割断!
往事,于女儿仿佛既遥远又贴近,像梦幻,像现实,模模糊糊;像白日,像黑夜,朦蒙胧胧;然而,自打父亲弃家出走,再也没有回头,遗下孤儿寡母的那些岁月,我怎么能忘记!母亲,您曾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子女,在烽火遍野,生灵涂炭的日帝入侵战火中,到处流浪逃亡,您的口头禅是“天无绝人之路”。一个弱女子,心仰仗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曾经历了无许的急流险滩,惊涛骇浪,几度绝处逢生。母亲,您还记得吗?我们母子四人乘船行进在长江的江面上时,敌机在上空狂吼,呼啸着的弹片划破夜空,江面上掀起无数高高的水柱,像失控了的巨大喷泉,如群魔乱舞;船只抖动、巅簸、倾钭,差点覆没。母亲,您以自己矮小的身躯护拥着孩子们躲到旮旯里;弹片好像在头顶,在耳际,在身旁如流星般地飞窜而过……一场惊心动魄,生死攸关过去后,我们侥幸地没有葬身在鱼腹之中。母亲,您常常说由于上天神的护佑,我们才幸免于躺倒在敌人枪林弹雨里,同时也逃脱了在沦陷区做亡国奴的屈辱。女儿如今回忆起那些死里逃生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感谢神,我们的救主,保守孤儿寡母得到平安。
慈爱的母亲,您离开女儿四年了,当时,女儿曾一心想跟随您而去……。在忧伤绝望时,我只梦见阴云浓雾密布的天空,却看不见高山在吻碧云,见不到阳光紧紧拥抱大地;偶然,云隙中透出一束光影投向浮云,金闪闪的,但顷刻间就消失在晦暗的残破的空气中。一种无可名状的渺茫过去,像绵延无尽期的浪潮,不急不慢的,企图把一切遗忘掉、埋葬掉、毁灭掉;曾经把许多东西扭结在一起的记忆也断裂了,最后一点亮光被夺走了,留下虚幻一片。
女儿也曾拥有过美好的梦境,心灵与大自然的节拍共振共鸣。纯净净的云朵缭绕着直插云霄的山峰,霞光灿灿,洒满了东方的天际,云朵默然地望着碧空,眷念着,徘徊着不忍散去;阵阵微风轻轻吹来,越聚越拢,云朵被风力推动着,泼开去,缓缓地幻化成仿佛长着翅膀的白衣天使,自由自在地随风飘去。母亲,那是女儿心目中最美妙的瞬间,真想也有一对翅膀追赶白云,双足却牢牢地定在地面,眼望着它们被风席卷而去。当我出神地凝望着远方时,眼前忽而出现了绵延不断的小小山峦、傍山,郁郁苍苍的绿松翠柏,勃勃朝气,沿着山伸展,望不到尽头。女儿向纵深走去,一片洁净坚固的石头墙,从树林里一闪一闪,瞧不见建筑物的全貌,隐约显现两扇柴扉前的篱笆和排排翠竹,它座落在起伏不平的山峦的凹处。四周岑寂,秋风一时如怨如诉,一时激越高昂,吹奏着非人间的神秘乐曲;阵阵低低地弹唱吟诵,从屋顶开出天窗飞向蓝天。清雅冷落的意境,别有一番情致;艺术天地与自然浑然一体,和谐幽逸,住在里面的人,唯有上帝才能赐予他一只智慧的妙手,一个灵敏的大脑,一副刚毅的性格。女儿怀着神往而敬畏的心情,渴望进入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领域;然而,我是尘世间平庸的凡人,不敢贸然侵犯那方神圣的土地。母亲,梦境的悲与美都像一首无言的诗,往往会激起对生命的虔诚之心,非自然的死亡,是对创造生命的主宰者的亵渎,也绝不是您生我育我的初衷。当我想到这些,无形的潜意识的骚动,从心里沸腾起来,女儿渴望一种实实在在的信仰,对真理的信仰,来弥补过去所有的那些虚伪的、黑暗的日子里所失落的……
母亲,现在女儿在异国他乡终于找到了创造宇宙万物的神主耶稣,听到了真理的声音,看到了光明的道路,获得了新生命;我还读到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神的书《圣经》。我得到了一份《我的灵命生日卡》,上面写着“凡求告主名的,就必得救”(罗10:13)我信主,我就得救了,洗清过去所有的罪性;同时还获得了极其宝贵的无偿的礼物——永生。
母亲,女儿向您倾诉的一切成为过去,如今女儿已不再感到孤寂了,因为“其实我不是独自一人,因为有父与我同在。”(约16:32)不管以后遇到什么样的境况——更换环境,过更孤独的隔离生活,我相信能征服软弱,把自己一切交付给了神,祂爱我们,祂会让我们得到安息。“应该一无挂虑,只要凡事藉着祷告、祈求和感谢,将你们所要的告诉神,神所赐出人意外的平安,必在基督耶稣里保守你们的心怀意念。”(腓4:6,7)母亲,这是多珍贵的允诺啊,当女儿心怀忧愁,有话想倾吐时,我将以最热忱的感谢和赞美,跪着祷告祈求神助我驱除忧愁化解平安。当心里充满圣灵的时候,愁苦和忧伤再也不会来纠缠了,平安与喜乐将源源而来……。母亲,您为女儿得救,重生而欣慰吧!
慈爱的母亲,女儿深深地思念您,您如今在何方?不论您的灵受到什么样的审判,我深信不疑,神是绝对公正的。您活着的时候,不认识主,并不是您不信,是世俗环境阻挡您走到神的面前。《圣经》中有一段话论及神的公义审判时如是说:“凡没有律法犯了罪的,也必不按律法灭亡;凡在律法以下犯了罪的,也必按律法受审判。原来在神面前,不是听律法的为义,乃是行律法的称义。没有律法的外邦人若顺着本性行律法上的事,他们虽然没有律法,自己就是自己的律法。这是显出律法的功用刻在他们心里,他们是非之心同作见证,并且他们的思念互相较量,或以为是,或以为非。”(罗2:12~15)
慈爱的母亲,在您逝世四周年忌辰的今天,这段神的话,是女儿奉献给您的至诚至意的礼物!母亲,安息吧,女儿希翼行气如虹地通过无涯的苍穹,到达天国神圣的殿堂与您相拥。
爱您的女儿敬上
作者来自北京,曾任中国文学教授数十年,现已退休,住美国密苏里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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