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乃洁
揉捏着票子的手心有些发烫,壁上的钟仍旧慢吞吞地一分一秒地挪动着。一堆衣服摊放在床上,横七竖八地向她显示着无奈。
整个下午,她都消磨在穿衣镜前,在穿上脱下之间,心情愈发急燥起来。所有款式的都试过了,镜子里却怎么也出现不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形象。
八年的时间,真的能使一个人改变这么大吗?还记得临出国时,母亲陪她跑遍了上海有名的时装店,采购了一大堆新潮时装,试衣镜前的她招惹了多少欣赏的目光。那些天,母亲似乎要把自己大半生的积蓄都拿出来为她打点行装,似乎要把一生的爱都用来打扮这个将要远行的女儿。
她从来没有想过辞别母亲后的日子,会有这般难堪。她从来也没想到过有一天,她也要像母亲一样,操持一个家,教养一个惹人怜爱的孩子。母亲是她的天空,也是她的大地。自小,她就是包裹在这片天地里长大的,母亲包办了她的人生。她从不用为生活忧虑,也从不为将来发愁,因为什么难事都由母亲担当了:她的婚事也是母亲安排的。伯奕是母亲厂里的工程师,母亲说:“他人实在,又申请了出国,你跟着他,妈才放心”。
刚出国的半年,日子过得很乏味,倒不是伯奕对她不好,两人其实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基础,彼此都还在摸索着适应对方。她只是想妈妈想得不可收拾,那种突然被剪了脐带的惶恐让她好久都不知如何自处。
她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就怀孕了。发现自己怀孕的那天,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思想,胡乱地在街上转悠。她好害怕自己已经自顾不暇了,怎么还能仓促做母亲?
好几个夜晚,她梦见母亲在做她最爱吃的雪菜肉丝,酸腌黄瓜,她努力地张着嘴,醒来却只剩心头的一片酸楚。
小全出世的那晚,窗外下着大雨,她在里面被痛苦撕扯着,几乎放弃一切。但是当护士把那红彤彤的小身体捧到她眼前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突然从一场长长的梦里醒来,一种新奇的爱,从她心底里缓缓地流出来。
小全出生两个月的时候,病了一场,昏天黑地地烧了两天两夜。那两天几乎把她摧毁。她整日整夜地抱着小全,生怕一眨眼的功夫失去了他。小全好了,她还是一样惊魂未定地呵护着,生怕这脆弱的小生命再有什么闪失。
伯奕说:“你会把孩子宠坏了,以后他离不了手,怎么办?”
她却气伯奕的不通人性:“我小时候,妈妈也是这样待我的!”
小全夜里真是爱哭,每夜总要闹个两三次。她还坚持小全与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伯奕长时间被小全吵得睡眠不足,脾气就大起来。夫妇俩时常为孩子吵嘴。愈是这样,她就愈宠着小全,总觉得这才是她的心实实在在可以依傍的。
小全慢慢长大了,她的世界却还是那么狭窄。伯奕白天忙上课,忙实验。她没车,出不了门,再加上小全粘她粘得紧,她给拖得精疲力尽。伯奕曾表示过几次不满,说她的世界里,小全占了太重的份量。她却觉得伯奕毫不体谅,她宠,她爱,毕竟是你伯奕的儿子啊!
伯奕濒濒开始延长了在学校的时间,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些年来,夫妇克勤克俭地生活,为的是什么?她离开祖国,离开相依为命的母亲,到了异乡,孤孤单单地守着这片狭窄的天地,为的是什么?一份仓促的婚姻,在生活的重负下还能有多少韧性可以任他们彼此摧残?如果有一天连婚姻也没有了,剩下的会是什么?
第一次尝试把小全留在家里,是伯奕指导教授年终请客的那次。伯奕从学校回来,就告欣她:“这次非去不可,导师只邀请了试验室的学生和他们的太太,没提孩子,所以小全必须留家里。”她听伯奕的语调没一丝商量的余地,再想想这些日子来夫妻感情上的危机,她若不去,家里又得引发一场轩然大波。也罢,就委屈小全一次吧!可是,她真为安排小全的褓姆人选,伤透了脑筋。
他们终于决定找邻居小琪的妈妈帮忙。那天她买了一堆新玩具和吃食,趁小全玩得起劲的时候,两人偷偷溜了出来。一路上她紧张地坐着,隔两三分钟就问:“你想小全会不会哭得天翻地覆了?我该不该打个电话回去?”
伯奕耐心地劝她:“你打回去,反而更会引得他闹,还是放轻松点,孩子哭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
她看看窗外一路闪耀的霓灴灯,不断叮咛自己:“别去想了,别去想了!”可是小全的影子,小全的哭声始终缠绕着她,她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罪恶感,她紧紧地绞着自己的手,绞得自己发痛。
到了教授家,她试着让自己投入气氛。她微笑,她说话,做得好吃力,她不知道别人是否看得出她那份心不在焉?
饭菜终于上桌了,一只烤得金黄的火鸡,几大盘叫不出名的西菜,她眼睛停留在火鸡上,心思却飞回了家里。小全最爱吃鸡肉的。这会儿他干嘛?他会好好吃饭吗?他会不会在哭喊妈妈?她失神地嚼着火鸡肉,什么味道也没吃出。
盘子里的鸡肉还没吃完,她忍耐不住地站了起来,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包括伯奕。
“对不起,我不太舒服,我想先走一步。”她歉然地解释。
伯奕铁青着脸送她回去,一上车她的泪水就滴了出来。
那次以后,她绝少离开小全单独出去过。小全走哪儿也一定牵扯着她。一直到小全上小学,她才发现小全竟然强烈地排斥学校!
小全在学校不合群,胆小、脆弱。每天小全上学,就像当初她赴教授家的晚宴一样心神不宁。
她去学校和老师谈,老师说:“我应该鼓励你放手让他去做他喜欢的事,让他去试,失败,也没关系,他可以重来。不要什么都代他做了,也不要让他的注意力只停留在母亲身上。”
这些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被小全拴住了手脚,被捆绑得好痛苦。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对小全发火,因为在潜意识里她对自己失去的“自由”不甘心;可是,她却从来没想过,也许正是她捆住了小全,让他失去了长大成人的自由。或许她也像当年母亲那样,用爱编织了一只笼子,把小小的金丝雀关在了笼里,以至于使他失去了飞的本能?
壁上的钟终于敲了五下,伯奕说好五点回来接她。那晚,他们作了次长谈,伯奕说:“让我们再好好地试试吧,再试不成,也该是我们缘份尽了。”
她叹了口气,再次拿起一件衣服。门轻轻地开了,是小全。他吃惊地问妈妈:“你在干什么?怎么一下午都不来陪我?”
她转过脸看着小全,好久好久,她听见自己淡淡地说:
“我要和你爸爸去听一场音乐会,我请了小琪的妈妈来照顾你,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要好好听话,我们今天大概真的会很晚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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