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知道”?——解读《太阳照常升起》
若无意义,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不过是循环往复而已。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传道书》1:4-9
这是一部颇具观赏性的影片。明亮的阳光,绚丽的色彩,离奇迷幻的情节,高亢嘹亮的号声,以及充满动感的镜头,令姜文的影片《太阳照常升起》极富激情魅力。然而,在这一派热烈、灿烂的背後,影片展现的却是生命的迷惘。
影片是从“疯妈”发疯开始的。她梦见了一双鞋,一双绣著鱼的鞋子。第二天,她就买到了这样一双鞋,然而,却又不翼而飞了,只有五彩斑斓的鸟儿从树旁飞过,叫著∶“我知道,我知道!”
梦境、寻梦、迷失,人生也往往如此。只是,有谁能说“我知道”呢?
寻梦和荒谬
疯妈在遥远的海边长大,为了那个“火红的年代”里每个少女都有的“英雄情结”,千里万里,带著刚出生的儿子,来到这个偏僻的内地山村——亡夫的家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未知的生活。
疯妈的儿子,则有更多的“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知道他的疯妈在树上所喊的“阿廖沙”是什麽意思。从小一直生活在闭塞的山村,他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当他20岁,成为生产队的小队长时,他对生活没有激情,连他妈妈当年那种崇拜英雄的激情都没有。他与唐老师的妻子偷情,仅仅是出於情欲而已。他已经没有梦了,朦胧中他唯一想搞明白的,不过是一个陌生的词∶“天鹅绒”。
风情万种的林大夫,也是一个寻梦者。多情而性感的她,爱上了清心寡欲的梁老师。她甚至想借“抓流氓”事件,促成她与梁老师关系的明朗化。
“抓流氓”事件的荒唐,更是令人忍俊不禁。因为有女人的屁股被人摸,於是,领导让林大夫站在幕布前,由几个嫌疑犯从幕後再摸一次,以确定谁是流氓。唐老师分析事件时说∶“不是手摸了屁股,难道是屁股摸了手不成?”
而在这搞笑般的摸屁股测试中,我们确实看到了,这样的荒谬是如何真实存在的!谁能知道事实的“真相”呢?抓流氓事件不是最终以阴差阳错的方式解决了吗?然而,洗清了污点的梁老师上吊自杀了。他的表情甚至是微笑的。谁知道覆盖他的布单下面,还遮盖了什麽?
知道和不知道
疯妈抱羊上树,挖坑,背鹅卵石,点火┅┅种种荒诞不经的行为,让他的儿子——小队长,一直处於心惊胆颤之中。李叔对小队长说∶“你妈不该是这样。”而疯妈却告诉他∶“李叔早牺牲了。”一个是死者,一个是疯者;一个是真实存在著的、行为不合逻辑的疯妈;一个是谈吐正常、条理分明的亡者。哪一个说的话更可靠?
“寻根”是人的基本愿望。小队长努力探寻“父亲”是谁,疯妈问∶“你想知道?”递给他一张合影。然而,照片里只有青春时的疯妈,旁边那个作为“父亲”的人却被剪去了头像,只留了一个空洞。在火光的映衬下,那个空洞,明明灭灭。“父亲”,是空的,是无形的,他不在场。
小队长执著地追问∶“他长什麽样?”疯妈回答∶“你的模样减去我的模样,就是他的模样。”
在疯妈後来的叙述里,小队长的父亲是“最可爱的人”(这是当时对军人的称呼)。他到她读书的学校做英雄报告,会後带著枪去找她。她说“不!”英雄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於是带走了她(这个说“我知道”的人,在影片中从未出现)。
终於有一天,疯妈完全恢复正常了,她找到了那双鱼鞋,穿在脚上。疯妈说,她全好了,不疯了,要小队长去做他该做的事——开拖拉机去接下放到此地的老师。小队长高兴地说∶“我知道,我知道。”疯妈闻声色变。
是的,谁有权说“我知道”呢?
儿子接人回村,发现出事了。他赶到河边,看到静静流淌的河面上,鱼鞋在前,後面是上衣、裤子,俨然一个平躺在水面上的人,随著水流,缓缓漂逝┅┅
疯妈存在时,是疯的;而当她不再发疯时,她却消失了。小河带著衣鞋东流,是流向大海,回归她海边的故乡吗?
人们什麽也不知道。
外地和天鹅绒
唐老师在美丽妻子的陪同下,下放劳动,来到了小山村。当年抱著一腔爱国情从南洋回国的唐老师,此时大梦已醒。他只生活在当下,靠带村里的孩子打猎来消遣度日。而他打猎的枪声,恰恰是唐老师的美丽妻子最厌恶的。
“外地”对於小村来说,属?一种“陌生”。小队长对唐妻说,自己没去过“外地”,但生在“外地”;没见过火车,却生在铁道上。他没办法说清。他那双迷朦的双眼,试图探寻,又试图放弃。
唐老师发现了妻子与小队长的奸情。面对唐老师的枪口,小队长却追问∶“什麽是天鹅绒?”“就是他妈的一块布!”唐老师说,“我可以找给你看。不过,你记著,你看见天鹅绒的那一天,就是你死的那一天。”
唐老师到北京去找天鹅绒,在那里,他被点醒,明白妻子红杏出墙自己有责任,他没有买天鹅绒,苹身返回山村。而在此期间,小队长平生第一次去了“外地”,他告诉唐老师∶“你没有找到的东西,我找到了。”他抖出一块红布,说∶“你看,这是不是天鹅绒?”
已经原谅了小队长的唐老师准备掉头而去,小队长却再傻傻地追加了一句∶“可你老婆的肚子一点也不像天鹅绒啊!”
枪声响了。
天鹅绒,这是他不该知道的。
结婚的和奔丧的
影片结束时,时间退到20年前。那时候,唐夫人还是个南洋姑娘,为了寻找浪漫的爱情之梦,远赴新疆天山,来与地质队员唐老师结婚。唐老师约她在路的“尽头”相会。
在丘岭连绵的荒原上,她与另一个姑娘骑著骆驼,并肩而行。这姑娘,就是後来的疯妈。即将临盆的疯妈,是来奔丧的——那个没来得及成为“父亲”的人,死在了部队上。
两个同路的女人,一个为喜事,一个为丧事;一个兴奋热烈,诉说不停,一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终於,路标指向“尽头”。晨光中,南洋姑娘与未婚夫陶醉地拥抱,他们的婚姻,在这“尽头”处开启。唐老师悄声对她说∶“你的肚子就像天鹅绒”。
而那奔丧的姑娘(疯妈),却梦碎边陲。在这里,她见到了丈夫的遗物∶3条暗示暧昧关系的长辫,和一部暗示姑娘命运的旧书《怎麽办?》
,以及丈夫和俄国女人的情书。
回程的火车驰过地质队员的营地,热烈的婚礼正在进行。火焰将一个帐篷燃起,熊熊燃烧的帐篷在空中翻飞,火光照亮夜空,也照亮了列车。疯妈在用卫生间的时候,生下了孩子,孩子落在了铁道上。同一时间里,丧夫与生子,死亡与新生,意味深长地相撞,悄然向人喻示“一代过去,一代又来”的含义。
列车停了,疯妈沿鲜花丛生的铁道回追,抱起了繁花间的孩子。这时,新的梦想正与太阳一同冉冉生起┅┅
影片在此结束,结束在整个故事开始之处。
不解和引人深思
这部有著魔幻色彩的影片,充满了令人不解却又引人深思的情节。难怪,南京的影院甚至特意推出了一次买3场票的售票方式,让观众反复观看,以求理解。
姜文是一个有追求的导演,这部耗资千万的大片,凝聚了许多有意味的思考和追问。人生到底是什麽?影片中的各色人物,无论追求与失落,发疯与痴迷,上吊与杀人,渴欲与冷淡┅┅都无法给出一个回答。
那些纷繁错杂的事件,仿佛在灿烂阳光下摊了一地的生活碎片,它们破碎的 面,在阳光下折射出不同角度的光斑。透过这些斑驳陆离的光影,你会看到这个片名所蕴含的意义∶一代过去,一代又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世界是平的,如果找不到终极意义的话;活的和死的,追求的和茫然度日的,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其实没有本质的差别。
疯妈曾经“知道”,英雄梦占满她的心灵。然而,那个她以为的“英雄”、“最可爱的人”,实际上可能是一个到处骗取感情、不负责任的人。
唐夫人的“知道”,是浪漫的爱情,她为追梦直到路尽头。而在幸福得令人尖叫的婚礼之後,她的梦破灭在小山村的洗衣、做饭中。她与小队长的苟合,没有爱情,只有情欲;没有精神,只有存在。
林大夫似乎只剩下躯壳了。她只“知道”本能的需求,也只追求她想得到的需求,并且不择手段。然而,正是她为了“获得”而付出的努力,亲手制造了永远的失去∶她诬指梁老师性侵一事,极可能正是梁老师的死因。
小队长似乎什麽都“不知道”。没有梦,没有追求。他的心灵深处,唯馀最後一点东西是好奇,对“陌生”的好奇。於是,这好奇就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远远大於生命本身。在唐老师持枪相对的时候,他置生死於度外,坚持追问∶“什麽是天鹅绒?”
唐老师是一个知识份子,他“知道”的最多。他曾知道为祖国献身,後来知道“孵蛋的鸟不能打”,“搞对象的鸟儿不能打”。这些“知道”,让他在撞见妻子与小队长通奸的时刻,能够忍耐著没有开枪。
後来在北京朋友的劝说下,他也“知道”放弃对妻子的报复,双方平静地分手。然而,这些理智的“知道”,终於崩溃在小队长说出“天鹅绒”的瞬间。枪声,击碎了他一切的“知道”。
没懂和没看见
生命如此充满荒谬。
当你凝视这一切看似零乱无序的光与影,你会发现,在这一切的背後,呈现的是一种缺乏,一种根本的缺失。
这就是∶意义。
是的,若无意义,这一切喜怒哀乐,都不值得品味、回顾与记念。若无意义,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不过是循环往复而已。“照常”升起的太阳,只是一个轮回的开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开始也罢,结束也罢,不存在本质的分别。
人若不认识上帝,人若不被上帝的光所照亮,人就只能在黑暗里。就算太阳一次次照常升起,却总也走不出原有的轨道。不认识上帝的人,就算他对生命的百般思索,最终不过落入“荒诞”、“虚空”之境。
姜文的这部影片,充分暴露了∶没有意义的生命,是怎样处於盲目、混乱、荒唐之中,如同无序的“布朗运动”!姜文以结尾与开始相颠倒的方式,引发人对生命的深入思考。
影片没有答案,因为答案不在人手里,也不在导演手里。
影片中有这样一个镜头,疯妈取出一叠旧信让儿子读,儿子刚读了一句“你就叫我阿廖沙吧”,就被疯妈一巴掌打断。儿子问∶“念错了吗?”“没错。”疯妈反问∶“懂吗?”儿子回答∶“不懂。”疯妈告诉他∶“只能说你没懂,不能说你没看见。”
是的,只能说你没懂,不能说你没看见。这句从疯子口中说出的话,实在是意味深长。
作者来自中国。目前在多伦多从事文化研究工作。
本文刊发于《海外校园》第一〇九期(2011-10)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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