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21的骄阳下 艾克
我踱步从一间房间到另一间,参观这座位於柬埔寨金边(Phnom Penh)的原Tuol Sleng监狱,现在的S-21大屠杀纪念馆。
S-21集中营在被改造前,是Tuol Svay Prey高中。学校共有5栋建筑。1975年,红色高棉政权(注1)将其改造成一所恐怖监狱和集体处决中心,名为“第21号安全监狱(Security Prison 21,简称S-21)”。原先的教室,隔成了一个个狭窄的拷问所,所有的窗户都被用铁条覆盖,建筑外绕上了带刺的高压电铁丝网,防止犯人逃脱。
据估计,1975年至1979年间,共有14,000至15,000人被囚禁於此(另一说法是,超过20,000人)。这些犯人来自柬埔寨全国各地,从知识分子到普通农民,从执政党的党员到一般士兵┅┅罪名多是叛国或通敌。犯人的全家(包括妇女、儿童和婴儿),通常在野蛮拷问後,被带往Choeung Ek的杀戮场(the Killing Fields)杀害。
地板上血迹犹存
“犯人”在到达集中营後,一般先要照像存档。之後,强制脱去所有衣服,并上缴所有可能用来自杀的物品。犯人睡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被褥,连睡觉时也是被铐著的。有些犯人被带往更小的牢房, 用手铐拷在墙上。
在监狱中,犯人不仅生活条件恶劣,而且受著极端残酷的严刑拷打,健康状况自然十分差。监狱中的医生并不替人治病,医生的任务就是让犯人能够苏醒过来,继续被审问。
我参观的这些房间中,陈列了许多遇难者的黑白照片,再现著当年的血腥景象。
因为这一段历史不过发生在30年前,地板上血迹犹存。看著琳琅满目的刑具,跟狗窝差不多大小的牢房、满墙的黑白照片,我头晕目眩,哀伤不已┅┅
在屋外的操场,我找到一块阴凉地,在铁丝网下坐下。那一幅幅黑白照片撕裂了我脆弱的情感,那一双双无辜的眼睛不停在我脑海中闪现──为什厶连7、8岁的孩子,也是政治犯、国家的敌人?
我置身的这块操场,原是专门用来审问“女囚犯”的地方。因为审问者经常强奸女犯人,後来领导不得不下令,把“女犯人”的审问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
一时间,我想到用“兽行”这个词,来形容这里发生过的事。可是又想了想,用这个词恐怕会侮辱了动物。野兽为了生存而撕咬、捕猎,可它们每次也只是猎杀一头而已,吃饱肚子就算了。但人呢?这所关押了15,000多人的监狱里,最後只有7人活著走了出去。
骄阳下,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
铁丝网下的对话
一个当地人长相的中年男子,走到我的旁边坐了下来,跟我分享骄阳下的这一片阴凉。他朝我笑了笑,用还算流利的英语跟我打了声招呼。出於礼貌,我跟他攀谈起来。得知他是金边当地人,却是这厶多年来,头一次来参观这座纪念馆。
於是我问他,有没有亲属遇害?他有点感伤地答到,两个堂哥全家都死掉了。尴尬的沉默间,我明白了为什厶有些当地人,一生只来S-21参观一次。
我问他∶“你相信共产主义吗?”
他露出了鄙视的表情,就像看到了垃圾一样∶“我当然不信!那是个乌托邦,永远都实现不了。”
我紧接著问他∶“那你相信上帝吗?”
他回答说∶“我也不信。我宁愿相信科学。我是个无神论者。”
“那你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恶魔’吗?”
“不信,没有神,也没有鬼。”
我指了指头顶上的铁丝网,继续问他∶“那你又怎厶解释发生在这里的事?”
他像被我问倒了一般,顿时沉默了下来。过了几秒钟,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说∶“我相信有恶魔。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你为什么信上帝存在?”
危言耸听,或真实?
我为什厶信上帝?因为我不仅看见人世上的恶,也看见了自己里面的恶,这恶缘自偏离。熟悉基督教的人都知道,基督教认为∶“世人都犯了罪,而且罪的工价乃是死。”说实话,这的确是一条让人有点扫兴的教义,原因有二∶
两个原因
第一,大家喜欢听“积极”的、对功利社会有即时帮助的话。
当下人们对於信仰、宗教的积极作用,还是一致看好的。近年来的全民反思,使国人普遍认为,信仰能消除人心中的孤独感、填补人的精神空虚,是人的“精神财富”。
而且,圣经里耶稣的“境界”是很高的,比如他教导门徒,“爱你的仇敌,为逼迫你的人祷告”(《马太福音》5∶44),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马太福音》5∶39-41)┅┅
假如人人都能活出这种高尚的生命,人间岂不就是天堂?不提“罪”的基督教,岂不更容易被人接受?
第二,如果张口、闭口总提到“罪”、“审判”、“死亡”,那岂不会产生紧张、悲观的人生观?如此危言耸听,岂不会使人一直活在罪咎感之下?如果能不谈罪,对基督教“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大家不是更能接受吗?
截然不同
对於“罪”的看法,映射出截然不同的人性观。
一般来说,我们可以承认自己不完美,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是不会承认自己有“罪”。
几年前,大陆的一位翻译学家冯象,提出重新翻译圣经,包括用儒家的“过”字,取代中文圣经中的“罪”。乍听之下,好像如此修改,可以使圣经与中国传统文化更好地相联。可仔细思考一下便晓得,“罪”和“过”,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字。
“过”,就是“不及”,也就是说“人性当中的不完美”。这在本质上并不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力量,而是存在於人思想、情感中的空洞。因此通过後天的教育和法律的震慑,双管齐下加以改造,就可以达到如孟子所言“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孟子•告子上》)的状态。
然而圣经中却说,罪真实存在於人性深处。不但如此,还会带来灾难性的後果。这“罪”显然不是“过”了。
笔者认为,假如人性只是不完美,那厶人类经过这厶多年的“进化”,就该“日渐完善”,怎厶还会一直重蹈覆辙?就中国历史而言,中华民族有5,000年的文明史,其中3,000多年是有文字记载的。可历史学家统计後发现,其中没有发生屠杀的年数,也就不超过200年。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後,开展了一场场大规模的改造思想、改造人性的群众运动,对中国人进行强制性的“整风”、“洗脑”、“斗私批修”、“文化和灵魂深处的大革命”。当时的领导人相信,只要定期来一次这样的运动,“大公无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雷锋式人物,就会遍地出现。
然而事实如何呢?结果是整个社会的道德崩坏。
错在体制?
一个半世纪前,在英国大不列颠图书馆,马克思发现了“剩馀价值的秘密”,并把它看作人类高尚本性被异化的根源。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自从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著血和肮脏的东西”。在这种万恶的私有制下,资本沾满人的鲜血,人变得浑身“铜臭味”。人的劳动非但不能给自己带来自由,反而给自己戴上锁链。
马克思认定,贫穷与不公都是体制的错,只要消灭私有制,消除人的异化,人美好的“类本性”,就可以回归。每个人都可以“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放牧、晚饭後从事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有著充分自由的共产主义社会,就可以实现。
可刚刚过去的20世纪,告诉我们些什厶?红色高棉暴政下消失的160万平民,苏联“大清洗”中神秘失踪的600万“同志”,中国历届“运动”中数不清的冤魂┅┅
人的领袖们成功了吗?人类的自我改造成功了吗?我们从历史中,反倒品尝到这样的苦涩∶人类的自我改造,总可以创造出更大的犯罪。
绝对事实
笔者承认,圣经中断言人有罪,确实使人不快。可是,这种不快产生的原因,可能有两种∶一种是因为这断言绝对荒谬;另一种可能,却是因为它确实道出了人性中的某种东西,且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所以,我们绝望、挣扎。
圣经这样写到∶“这就如罪是从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从罪来的;於是死就临到众人,因为众人都犯了罪。”(《罗马书》5∶12)“就如经上所记∶‘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没有明白的,没有寻求神的;都是偏离正路,一同变为无用;没有行善的,连一个也没有。他们的喉咙是敞开的坟墓;他们用舌头弄诡诈;嘴唇里有虺蛇的毒气;满口是咒骂苦毒;杀人流血,他们的脚飞跑;所经过的路,便行残害暴虐的事;平安的路,他们未曾知道;他们眼中不怕神。’”(《罗马书》3∶10-18)
使徒保罗这样总结罪性在他生命中的影响∶我所知道的善,并不去做;我所不齿的恶,不但去做,而且沈溺其中不能自拔(参《罗马书》7∶14-20)。
导向医治
无论是从基督教教义和神学上,还是历世历代无数的生命见证中,特别是我自身的经历里,我都不得不承认罪的确实存在性。罪就如《指环王》中的那枚魔戒一样,无孔不入地试探著人的心。稍一松懈,它便在人身上作威作福。
奥登(W. H. Auden)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这位曾经对人性持浪漫主义观点的诗人,1940年在纽约,却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在电影院里看一部纳粹残害犹太人的记录片,当萤幕上出现宪兵拘捕犹太人的画面时,从影院的角落里,竟然传出德国移民的齐声喊叫∶“弄死他们!”“杀了这群犹太猪!”
黑暗当中的奥登,虽然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却清楚地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对人类的恐惧。从电影院回家的路上,他感悟道∶“恶魔通常只是凡人,并且毫不起眼,他们与我们同床,与我们同桌共餐。”(Evil is unspectacular and always human.And shares our bed… and eats at our table.)
否认罪,就不知道悔改。没有悔改,自然也没有救赎的盼望。若不是为了那在罪中绝望沉沦的芸芸众生,耶稣也不必上十架。圣经《诗篇》32篇中,以色列一代君王大卫的训诲诗,在我看来是最美的,因为它既能使人诚实地直面内心的污秽,又带来真正的盼望∶
过犯得蒙赦免、罪恶得到遮盖的人是有福的!
心里没有诡诈、耶和华不算为有罪的,这人是有福的!
我闭口不认罪的时候,就整天唉哼,以致骨头衰残。
因为你的手昼夜重压在我身上;我的精力耗尽,好像盛夏的乾旱。
我向你承认我的罪,没有隐藏我的罪孽。我说∶我要向耶和华承认我的过犯,你就赦免我的罪孽。
因此,凡是敬虔的人,都当趁你可寻找的时候,向你祷告┅┅
──《诗篇》32∶1-6(新译本)
我曾经以为,基督徒一辈子都要背负罪咎感的重担,与非信徒的无牵无挂大相径庭。後来我才明白,基督徒才是能得释放的人。罪咎感只是一种症状,我们注意它,因为藉著“信”神的应许,罪咎感就能产生“悔改”、导向医治。(注2)
我坐在满是人类罪污痕迹的S-21集中营操场,仰望天空,越过那些铁丝网,也越过心中的悲伤与沮丧,感受著骄阳的热度。想到圣经上的话∶“我们若说自己无罪,便是自欺,真理不在我们心里了。 我们若认自己的罪,神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约翰一书》1∶8-9)
注1∶“红色高棉”即“赤柬”,是一个奉行极左政策的共产主义组织,1975年至1979年间,为柬埔寨的执政党。在其“三年零八个月”的统治期间,有200万柬埔寨人死於饥荒、劳役或迫害,占该国人口的五分之一,是20世纪为最血腥、暴力的人为灾难之一。
注2∶ 参见Phillip Yancey, Disappointment with God,Campus Press.
作者现住上海,从事商业谘询方面的工作。
原载于OC105期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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