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约/羊君

 

 

 

文/羊君

 

 

米勒牧师坐在林肯公墓半山坡的长椅上,像一尊雕塑。秋天的阳光照着他光秃的后脑勺和后背,在斜坡下投射出一绺残缺的影子。

日影西斜,公墓里十分空寂。自园中的高处向四下环顾,见不到一个人影。一群油光发亮的乌鸦,围在不远处那株橡树下,争抢一具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动物尸体。那尸体已经血肉模糊,完全分辨不出形状,大小像一只中型德国牧羊犬,可能是只小野鹿,或者大狐狸,也可能是豺狗,或者野狼。但它究竟是什么动物,从何处来到这里,又因何原因死亡,已经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米勒牧师被眼前这幅景象吸引住了。他凝神静气,端坐不动,陷入了深长的玄思。

米勒牧师是坚决反对进化论的,也很少相信偶然。不知是天生的灵性使他成为了牧师,还是牧师的职业造就了他的灵性,他对许多难解的现象,都能找到一个属灵的答案。就拿眼前这具来历不明的动物尸体来说吧,他似乎已经看懂了掌死权者──魔鬼狡猾而嘲弄的计谋。

墓地是人类所独有的死亡集会地,且不管它是怕死人寂寞,还是便于管理而产生,有一点十分确定:只有死亡的人、寻求死亡的人或关注死亡(自愿或被迫)的人,才会来这里逗留。一只野鹿、狐狸、豺狗或野狼,来到这里,绝不是要寻死,乃是为了求生,就像绝食抗议者常常宣称那样:“我们不是要寻死,乃是寻求真正地活。”

魔鬼正是利用动物这种求生的本能,将它引诱到这里。它原本可能是乌鸦的猎食者,只是猎食过程中某个环节发生了致命的差错(它掉进了魔鬼所设置的陷阱),导致了最终结果的戏剧性翻转:猎食者成了被猎者的猎物。

想到这里,米勒牧师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几乎看见了魔鬼偷笑的眼神。又一次,他们心照不宣地打了个照面。

 

 

虽然墓地堪称死亡之地,但因职业的关系,米勒牧师间或也来登门造访,为教区的圣民主持葬礼。在漫长的教职生涯中,他已记不清送走过多少人了,他们的影像,就像海滩上的沙雕,甚至都不需要海风来吹拂,自然而然就随时光消化溶解了,连一丝影子都捞不起来。“尘归尘,土归土”,失去了灵魂的寄居,血肉之躯的遭遇,就是这么虚幻。

米勒牧师是上帝的仆人,并不惧怕死亡。但长期以来,他对掌死权者总怀有一种辽远的敬意。这种敬意,不同于东方人所说的“敬鬼神而远之”。在他看来,东方人的敬畏,是一种模糊不清的鬼神恐惧,一种对超自然灵界力量的统一崇拜,完全不分敌友,不作道德考虑。与之相反,米勒牧师的鬼神观念却十分清晰:上帝是天地的主宰,魔鬼是背叛堕落的天使,两者互为仇敌,丝毫不容含糊。

米勒牧师对掌死权者的敬意,更精确地讲,应该称作一种庄严的好奇:死亡那摧枯拉朽的神奇力量,常常让他惊叹不已!他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虽然一直都处在上帝的荫蔽之下,却时不时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伸头到魔鬼的地盘探看探看。他十分清楚这种好奇心的危险性,所以只能像个过客似的,每次投去行色匆匆的一瞥,然后赶紧扭头跑开。

后来,他渐渐明白,魔鬼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噬的人。它迈着悠闲的步子,穿过时间的长廊来了。你尽可装着视而不见,但它却步步紧逼,不时用疾病唤你,用衰老呼你。终于有一天,到了你再不能隐藏、再无法躲避的时候,说不定你甚至改变主意,主动到墓地去寻牠。

米勒牧师与魔鬼的交道就是这样。到目前为止,他对墓地的频繁造访已经持续了好些时日。只要有空闲,他会隔三差五去墓地坐坐,看看魔鬼究竟要耍什么花招。他能够感到对方一点点地向他靠近,先是在后山坡那边远远地窥探,后来在山毛榉树的枝丫间闲坐,再后来附着白头翁的翅膀向前滑翔,现在就停留在他对面,黑黝黝的乌鸦群里。

 

 

对于米勒牧师这种看起来有点古怪的举动,亲近他的人都表现出或多或少的担心。副牧师罗德特意到墓地去,劝他回去。但米勒牧师表现得十分超然,他拉罗德挨着他坐下,指着树枝上那一只只闪着金光的小麻雀,语带玄机地问他:“你说,这些麻雀,会不会是公墓一个个沉睡的幽灵,在另一种生命形态中的复活或重生呢?”

“那不成──佛教徒了吗?”罗德顿了一顿,回答道。

“很奇怪,是吧?有时候我在想,既然佛教高僧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圆寂,我们上帝的仆人,难道就不可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安息主怀?!罗德,我的日子已经近了。我有时都觉得,对于我这样年纪的人来说,死亡是件无限美好的事呢!”

“但是,经上说‘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更强’啊!”望着一块块冰冷的墓碑,罗德辩解道。

“你觉得活着或者死了,哪个更容易呢?”米勒牧师望望树枝上的麻雀,又望望草丛里的墓碑,眯缝眼睛问罗德。

“这……”

米勒牧师不再搭理罗德,又独自陷入了沉思。其实,过去他也常常引用那句经文来鼓励自己。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想法已经完全改变。他开始想念那些躺在主基督怀里的老朋友,羡慕他们可以聚在一起,无牵无挂地安息,既不担心风霜的寒冷,又不害怕雨雪的凄凉。

看到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他有时想不通,为什么天父还让他这样的老朽活在世上,见证那许多令人痛心的事情。他一直没弄明白,一个曾经那么敬畏、尊崇上帝,并依靠上帝建立的国度,怎么这么快就背叛了上帝?

他想起教区那两个同性恋者逼他证婚,他们威胁他,过几天州议会就要投票通过同性结婚合法的法规了,他若再不合作,他们就要到法院诉告他歧视罪!

“听说还有人在打官司,要政府将钱币上的‘我们信仰上帝’字样拿掉。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们连国歌都要修改。难道世界的末了,这么快就来了!?”

 

 

“嘎嘎嘎……”几只分食不均的乌鸦发出的剧烈争吵、搏击声,打断了米勒牧师的沉思。他掏出怀中的金表看看,心里一惊,蓦然站起身来。

暮色已经悄然降临,给湛蓝的天空披上了一层昏黄的薄纱。而那默然沉寂的火红枫叶,则活化成了一只暧昧的紫色蝴蝶,在晚风中翩然飞舞。

“今天是怎么啦,这么晚都没觉察?”米勒牧师抬起脚步,匆匆穿过他所钟爱的使徒花园和耶稣受难园,向大门方向走去。通常,他会在耶稣的十字架像前伫立好一阵子,在12使徒像前逗留相当长时间,但今天不行,他得赶紧回家,因为在夜晚穿越布莱顿区,是十分危险的。

布莱顿区位于本市东北,以刑事犯罪案件多发著称。市民中长期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白天,布莱顿区归上帝管辖;夜晚,布莱顿区则属魔鬼。米勒牧师家住城西北,从林肯公墓步行回家,必须穿过布莱顿区。他现在所面临的势态,已到了上帝与魔鬼“交接班”的关口,其危险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米勒牧师并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经变得有点贪死怕生。但不怕死不完全等同于随便死,选择怎样的死法,对米勒牧师来说,恰恰是件极其讲究的事。

很多年以前,米勒牧师就立志做个殉道者。在他看来,殉道是人世间最美好、最伟大的事情,是基督精神的最完美体现,也是信仰生活的最高境界。耶稣的12使徒,除了老约翰,全都殉道而死:彼得、安得烈、达太、腓力、西门被钉死十字架,雅各布被处死,巴多罗买被斩首,多马被矛刺,马太被戟杀,马提亚被石击斩首,保罗也被砍头。

在米勒牧师看来,正是他们用鲜血交织成的这一幅幅波澜壮阔的死亡画卷,将主耶稣复活的确据锲入人心,将信仰推向跨越死亡的高度,将耶稣的爱洒遍人间,将上帝的福音广传四海。

米勒牧师认为,作为耶稣基督的真正仆人,他们就是为此而生。所以,他从年轻时起,就专门选择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传扬福音,譬如非洲、南美、中东、西亚。如果他必须面对死亡的话,他宁可选择像司提反那样被石头打死,像马可一样被火烧死,而不是苟且的活着,或者毫无益处的死去:在交通事故中,在自然灾害里,在顽症病痛中……

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是这么不遂人愿,你越是希望的事情,就越不发生;你越是担心的局面,它越是要出现。米勒牧师一生随主出生入死、东征西讨,魔鬼竟连他的一根毫毛都不敢动,反倒是将他身边一些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同伴带走了。而今,当他在布莱顿区的陋街僻巷急急奔走,生怕在阴沟里翻船的时候,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魔鬼的步步紧逼。听,那脚步就在后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五

 

“喂,老头,停下!再跑,老子就开枪啦!”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米勒牧师停住脚步,回转身子,看见一个30来岁的精瘦年轻黑人,端着一支乌黑的手枪,已然来到了跟前。

“跑得还真快,老子差点都追不上了。”显然是因为吸毒成瘾的缘故,年轻人看起来颇为虚弱。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年轻人?”米勒牧师喘口气,定定神,沉静地询问对方。

“还不是钱!吃饭、嗑药、搞女人,都要花钱,你以为什么?”年轻人显得很不耐烦,嗓子沙哑地回敬。

“我这里有一点,不知道够不够?”米勒牧师掏出钱夹,缓缓地递给对方。

年轻人一手接过钱夹,一手仍将枪口对着米勒牧师。

“手表,戒指!”年轻人清清喉咙,晃晃脑袋,看着他,眼神中发出幽幽的冷光。

米勒牧师顺从地掏出祖父遗传下来的金表,摘下米勒太太送他、陪伴了他大半生的婚戒,一齐递给对方,他那瘦骨嶙峋的老手在风中微微颤抖。

“你可以走了。”年轻人重重地呼出口气,接过东西,眼中依然是冷光闪闪。

米勒徐徐转身,迈开脚步。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十分沉重,彷佛主耶稣基督的十字架,突然一下压到了他身上似的。他心中一恸,两行热泪已经从眼中翻涌而出,他失声哭叫起来:“主啊,我来了!主啊,等等我,我太老了,快跟不上你的脚步了……”

“砰、砰”,两声枪响过后,寂静的夜晚再度恢复了寂静。米勒牧师停住脚步,将头仰向晴朗的夜空。他看到满天的星星,都向他眨眼蹦跳,他听到和谐的乐音,也开始轻轻吟唱:

在太阳的温暖中,

有饶恕;

在飞鸟的歌声中,

有欢笑;

在花园里,

你会更靠近上帝的心──

胜过世上任何地方……

 

 

作者出生于四川,原从事新闻工作,现居美国马里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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