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札记:从鲁迅到奥古斯丁

鲁迅到奥古斯丁

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肯定的知识了,他的生活也只能变得更加荒淫。

 

 

文/刘宝东

 

 

我有一个金色的童年和快乐的少年,无忧无虑的岁月已匆匆离去。16岁的我,再也不愿虚度光阴,读书带给我充实。每本书都为我展开一个陌生的世界,让我急切地想发现背后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被我等待发现的秘密惊呆了。原来,这最后的秘密是如此可怕,而知道它比不知道更可怕!带给我这个最后秘密的是鲁迅。

 

 

鲁迅打开的秘密

 

鲁迅告诉我说,我生活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我遇到的人都在骗我,口称爱我,或满是仁义道德,但他们都是“吃人”者!要将我吞噬。更可怕的是,鲁迅说他自己是个狂人,他所告诉我的一切,记录在《狂人日记》中。我是否应该相信这个狂人呢?如果信,我就很难不对五千年中华文明彻底怀疑;如果不信,我还有什么可信的吗?

鲁迅对中国文化的批评是那么无情而彻底!他的影响力是持久的。20岁时,我在大学读到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才忽然发现另一种从未见过的温馨乡情,从林语堂潇洒、幽默和自信的故事中娓娓道来。如果林语堂是传佳音的使者,被称为“民族魂”的鲁迅,则如手持手术刀的医生。在林语堂看来,中国仍然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智者;而在鲁迅眼中,中国却是一个需要医治的病人。

不管鲁迅和林语堂的观点如何分歧,他们二者都心系中国。我常在他们中间徘徊、彷徨。我的这种徘徊和彷徨,有一天忽然被另一个问题代替:在我问我要的是什么祖国之前,我知道我自己是谁吗?与其说我为我的祖国走迷,不如说我其实是在为自己走迷。

鲁迅说,在我所呆的中国,到处是“吃人”的人;那么,我自己是否也“吃人”呢?鲁迅自己呢?狂人是否也吃人呢?我必须首先了解我自己!

 

 

奥古斯丁的手术刀

 

对“我是谁”这个问题的回答,历史上没有人比奥古斯丁看的更紧迫。如果鲁迅的手术刀对准的是中国的封建礼教,奥古斯丁的手术刀则是直对自己。他说,人们总是对见到的世界评头品足,但他们从来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内心的灵魂。奥古斯丁要挖到他自己心灵的最深处。

在西方哲学史上,奥古斯丁有罕见的魅力。可以说,奥古斯丁的自我意识到了不可复加的地步。他分析自己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想法、意念、伤感、快乐、情欲、恐惧、阴谋、野心、灵魂、梦想、谎言、祈求、祷告、辩论、偷盗、荒淫、逻辑性、荒谬性、历史性、短暂性、以往的经历、此刻的感觉、未来的结局……他的彻底反省远超过孔子的“吾日三省吾身”,事实上,他对自己的追究可谓分分秒秒,岁岁年年。

奥古斯丁在哲学上的一个公认的独特贡献,是对时间本质的深刻认识。奥古斯丁说,他永远生活在“未来”里,因为每当他想把握现在的时候,现在已经离开了他,现在已经成为历史。这种对时间的极度敏感,让奥古斯丁有着对生命意义的紧迫追求。他说时间是主观的(subjective time),只属于我们自己。这个时间主观论对康德、海德格尔、罗素等近现代哲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奥古斯丁的一部分记忆,写在他的不朽名著《忏悔录》里。这是一部照耀千古的巨著,通篇是让人惊心动魄的意识流,是思维和情感的海洋和险滩。《忏悔录》首先详细描写奥古斯丁如何从一个远在北非(今天的阿尔及利亚)的精灵狡诈的少年,苦心经营成为罗马帝国的辩论大师、修辞教授和帝王的代言人。他思维敏捷,口若悬河;他更是情场高手,纸醉金迷。

 

 

追寻真理之路

 

还说奥古斯丁,尽管他有肉体上的享受,事业上的发达,但这一切都不能给奥古斯丁带来心灵的平静,他的生活成为一座“荒原”(美国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略特的现代诗名作《荒原》以此命名)。奥古斯丁说,不知为何非法的肉体享乐之后总有内心的苦毒伴随。正如他长期与一位情妇未婚同居,并生下一个私生子,但这种快乐,伴随着的是心灵的孤独和凄苦。

奥古斯丁用心研究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他发现,古罗马西塞罗的言辞很能打动他——“真理是通向幸福的唯一道路。”但是,如何判断什么是真理呢?奥古斯丁加入了摩尼教(Manicheans),企图明白他心里罪恶意念的来源。这个组织强调世界由光明和黑暗势力组成,黑暗的势力逐渐战胜了光明,人为黑暗完全笼罩,一心从恶,不可救药。

但摩尼教最终没能给奥古斯丁带来他要的真理和幸福,相反,只是告诉他,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肯定的知识了,他的生活也只能变得更加荒淫。

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还描述了两位重要的人物:一位是他的母亲莫妮卡。她是一个虔诚、善良的基督徒,为了让儿子早日脱离荒淫、空虚的生活,她昼夜祷告,还亲自来到奥古斯丁所在的米兰,催促儿子归回伴随他童年生活的天主教。但心高气傲的奥古斯丁,将基督教看作是愚弄弱者的谎言,他不仅当面嘲笑母亲的信仰,而且参与罗马政府残酷迫害基督徒。母亲一如既往地为儿子祷告,并怒斥他的罪行;口若悬河的奥古斯丁终于发现,他自己攻击基督的言语在母亲坚定的信仰前,是那么苍白无力。

另一位重要人物叫阿穆布斯(Ambrose)。他是米兰主教,他抛弃了功名利禄,一心著书传道。奥古斯丁在阿穆布斯的布道中发现了一股莫名的力量,阿穆布斯那种对真理的绝对肯定和对复活的耶稣战胜所有罪恶的绝对把握,让奥古斯丁的心灵为之震撼。

 

 

不可思议的更新

 

与此同时,柏拉图的肉体灵魂理论,也逐渐给予奥古斯丁一个直面自我黑暗的新视角。他发现,真理可能会通过他所不能见到的灵魂表明出来。但是,此时肉体情欲的力量,让奥古斯丁觉得新柏拉图主义也不能让他轻松地摆脱肉欲的牢笼。

公元386年一个夏日,32岁的奥古斯丁陷入深思。他的罪恶感像铁爪一样,紧紧地抓住他的灵魂,失望和绝望笼罩着他,泪水如暴雨一般遮盖他的脸。他跌倒在米兰花园一颗无花果树下,他呼喊:“上帝啊,难道你要永远记住我的过犯吗?为何不在此时此刻就除去我所有的肮脏和污秽?”突然,有孩子的声音从附近的房间传出:“拿起来,读!”

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奥古斯丁止住眼泪,站起来,心想这一定是上帝对他说话,此时,他还想起安东尼的故事。安东尼在教堂里听了一段圣经上的话,就相信是耶稣在亲自对他说话,就立刻成为全身奉献基督的人。

奥古斯丁立刻跑到花园的凳子旁,那儿放着保罗书信,他急忙翻开,眼光首先落在《罗马书》13章13-14节上:“行事为人要端正,好像行在白昼;不可荒宴醉酒,不可好色邪荡,不可争竞嫉妒。总要披戴主耶稣基督,不要为肉体安排,去放纵私欲。”读到这儿,一种神奇的感觉出现了,奥古斯丁的所有疑惑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他心中充满对绝对的体会,感受到无限的光明,他的生命从此彻底地改变了。

耶鲁大学弗里曼教授认为,《忏悔录》和奥古斯丁的思想是理解整个西方历史的关键之一。

 

 世界之城与上帝之城

 

要全面认识奥古斯丁的影响,我们必须将视线放到更新以后的奥古斯丁和公元5世纪的罗马帝国。奥古斯丁在米兰花园的经历以后,毅然抛弃了所有的政治资本,从此告别罗马的上层社会,经阿穆布斯施洗,成为一名基督徒。

不久,他带着母亲和儿子返回非洲。艰苦的旅程夺走了母亲和孩子的生命,奥古斯丁为此写下感人肺腑的纪念文章。但此时的他,已成为一个充满喜乐和盼望的人。回到非洲以后,他潜心研究神学,提出许多经典的神学理论,比如他的“原罪论”以及人犯罪后唯一的拯救是上帝的救恩,而不是人自己的努力。

在北非,奥古斯丁著书100多册,超过500万字。他最后一本书《上帝之城》,是研究神学思想史和哲学史的必读之书,其中将人类的历史比喻成两座截然不同的城市:一座属于上帝,一座属于世界。《上帝之城》写于古罗马危在旦夕的时刻,野蛮的东日耳曼人的一支兵临城下,帝国奄奄一息。很多人将对罗马灭亡的恐惧转为对基督徒的仇恨,针对这种仇恨,奥古斯丁在书中描绘了上帝之城和世界之城的必经之路,提出为什么上帝之城必然战胜世界之城的历史和神学依据。

公元430年春,东日耳曼人围攻北非的希波,奥古斯丁主教用他在《上帝之城》中写就的一曲雄壮的胜利凯歌,来激励希波的基督徒。当年8月,在东日耳曼人即将破城之前,76岁的奥古斯丁死于他热爱的希波。

入城后的东日耳曼人火烧全城,但他们留下了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和其他书稿。

古罗马这个世界之城确实灭亡了,但日耳曼人和其他的欧洲人都先后成为基督徒,恐怕很少有人在欧洲的基督化过程中比奥古斯丁的影响更大;就连新教的马丁路德、加尔文都深受奥古斯丁的原罪和拣选论的影响。

当英国的清教徒来到美洲之时,他们给自己建立的第一座城市,起名叫圣奥古斯丁。

 

作者来自江苏,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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