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物质的沼泽中突围

 

卫慧的《上海宝贝》、张抗抗的《情爱画廊》,这两代作家皆以赤裸裸的姿势向欲望委身。

 

 

 

文/夏维东

 

 

钱很重要,是毋庸置疑的,特别是在这个商品时代。一个人通过努力、采取正当的途径摆脱贫穷,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好一些,天地良心,天经地义。智慧的所罗门王说:“手懒的要受贫穷,手勤的却要富足。”(《箴言》10:4)可见“勤奋刻苦爱劳动”是美德,也是致富的途径。

隐士们或许会为了显示“高风亮节”而嫌“铜臭”,吟诗作赋,挥毫泼墨,风雅得很。可假若陶渊明无闲钱买三两小酒喝喝,你看看他还能不能“悠然见南山”。一个饿得头昏脑胀的人无法悠然。培根对于财富的看法就很实际,他说“然而也不要有一种遁世的或乞僧式的对财富的轻视。”(商务印书馆《培根论说文集》1983年第二版,p127.)这是很健康的态度,比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见”可爱多了。

当我了解了那些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们的生活时,我顿时厌恶起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隐士们来。对于每个经历过贫穷的人来说,钱不仅意味着生存本身,还有生存的尊严。读阎连科的《年月日》我欲哭无泪,在那个贫瘠的山村,村民们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让下一顿饭有着落,甚至卖大腿上的皮去换钱。也许有些吃饱喝足了的人会站在某一个“精神高度”说:多可怜啦,他们像狗一样活着!把你放在那个环境试试,看你如何“诗意地栖居”?所以孟子跟梁惠王谈为政之道时,什么理论都撇下了,也不谈“性本善”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说要设法让人民“五十可以衣帛……七十可以食肉”(见《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问题在于“衣帛”和“食肉”都不成问题之后的问题。众所周知,大陆这十几年来经济发展很快,相当部分的人脱贫致富了。按管子的理论,“仓禀足而后知礼仪”,社会风气应该相应大为好转才对,可事实上恰恰相反。最近这两年我回去过两次,物质的丰富使我惊讶,但精神的贫乏让我更惊讶。精神的贫乏已经跟物质的丰富成了反比,“笑贫不笑娼”这句古老的“格言”正是眼下现实的写照。民间还流传着这样的“大团结”歌谣:“十亿人民九亿商,齐心合力骗中央;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十亿人民九亿疯,还有一亿练气功;十亿人民九亿愁,还有一亿当盲流。”造成这样的风气,原因很简单:钱,燃烧了欲望。

文化界顺应潮流,看看最近的畅销书就知道文化界在干什么,卫慧的《上海宝贝》、绵绵的《糖》、铁凝的《大浴女》、张抗抗的《情爱画廊》,这两代作家皆以赤裸裸的姿势向欲望委身。刘醒龙的中篇小说《分享艰难》倍受好评,被誉以“新现实主义”的杰作,那是怎样的现实啊:一个城镇的一把手孔太平,侄女被镇上的大富翁洪塔山奸污了,他为了不让镇上的经济受影响,居然说服自己、侄女和侄女的家人放弃告发那个衣冠禽兽。我看过小说,百思不得其解:谁跟谁分享艰难?我只看见高尚与卑鄙在金钱的泥沼里同流合污。难怪有人把北岛的名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改成“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也难怪生长在沂蒙山区的老作家张炜愤然说不如穷一点。

因为盲目追求金钱的欲望实在太可怕了,也太可怜了。本来赚钱是为了活着,结果却变样为活着为了赚钱。本末的颠倒,导致一场严肃的生存奋斗的正剧,演绎成疯狂的多幕滑稽剧本。这些年来大陆高官腐败的案例不可胜数,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呢?以身体和生命作本钱铤而走险在“黄与黑”的道路上,恶性案件层出不穷。不管这些严重影响社会风气的案例,表面上如何千差万别,但那些人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来”,那就是钱。官商勾结已经不是什么新闻,更糟糕的是警匪一家,正如顺口溜唱的:“一等警察交警(交通警察)队,站在马路吃社会;二等警察刑警队,本身就是黑社会。”

对金钱无休止的贪欲事实上是由于精神的空虚。五十年前的中国人充满“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自豪感,带着巨大的热情投入新中国的伟大建设中,那是个辉煌的理想主义时代;四十年前的中国人忙着造神,忙着建构人间天堂和营造真实的人间地狱,那是个狂热的理想主义时代;三十年前的中国人经历剧痛和等待“拨乱反正”的“止痛药”,那是个破碎的理想主义时代;二十年前一直到现在的中国人呢?在“开放的视窗”中窥见了西方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于是国家忙着经济建设,个人忙着奔小康,这是一个理想主义没落的时代,“为人民服务”变成了“为人民币服务”。

人跟动物毕竟不一样,必须要信点什么才能活得踏实。在一个缺乏纯正精神信仰的国度,当理想一个接一个破灭,人们必定会寻求一种理想的替代物,不论有意还是无意。于是以“亚宗教”面目出现的特异功能“应运而起”。这近二十年来大陆此起彼伏的“气功热”事实上是信仰真空状态的隐喻。中科院士何作庥认为这是人们缺乏科学知识所致,所以需要加强科普教育。窃以为何院士的理由不够充份,近二十年来的教育普及程度和知识的传播远非以前能比,然而气功热正是近来兴起的。而且,信奉特异功能的人士当中,受过理工科高等教育的比比皆是。有个“法轮功”信徒是物理学博士,为了给李洪志的谬论“光年是时间单位”圆场,不惜词不达意、强词夺理地胡言乱语。可惜这些“亚宗教”的教主们很快就被揭露是一群似是而非的欺世之徒,特别是对于那些宣称是救世主的“救主”,圣经说他们:“是贼、是强盗”,人们的“信仰”再次遭遇灭顶之灾。

一个人在精神上一次又一次地受骗,那种感觉绝非“窝囊”所能形容,那是一种痛到麻木,麻木到再不觉得疼的感觉,用鲁迅的话来说叫“心死”。唯一不骗人的只剩下钱了。钱不仅是财富,更是权势、名望与能力的象征。以前中国人“学习雷锋好榜样”,现在的榜样是比尔盖兹了。

钱的重要性我在前面已经提到了,很重要,但并不意味着一切。古罗马人将财富比喻成impedimenta,意为累赘和行李。行李对于旅人而言,固然重要,但太重了,会把旅人活活累死。如果该旅人不想被累死,又不想放弃过重的行李,唯一的办法就是守着行李不动,这样一来,他的身份就不再是旅人,而是一个等死的守财奴。所罗门描绘了守财奴的命运:“他从劳碌得来的,手中分毫不能带去。”(《传道书》5:15)我相信一般人都能明白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道理,但忙于挣钱的人一般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就像不考虑信仰一样。

那么人能永远拥有的究竟是什么?物质的一切终将归于尘土,包括人的身体,但人还有灵魂,还有精神,这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这也是人总是不由自主要去寻求“信点什么”的内在呼求。我们在见证了主义的坍塌之后,我们在经历了理想的幻灭之后,我们在目睹了“亚宗教”的骗局之后……是该回归那个生命源头与永生归宿的时候了。两千年前,那位伟大的人子在人类黑暗的历史深渊里振聋发聩:“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约翰福音》8:12)他从死中的复活注释了那是贯通生与死的永恒之光。

这个神圣之光使我们自物质的沼泽中突围成为可能。

 

作者来自安徽,现居纽泽西,从事统计分析工作,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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