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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斯的木屋/邹达辉

 

 

 

文/邹达辉

 

 

 

 

那还是中学时代,我第一次看到了美国画家的画册。其中一幅是怀斯的名作《归途》,画的是一位粟色头发的妇人,在枯黄的草地上向远处的教堂爬行。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在做什么。

十年之后,我才在美国读到《归途》的背景介绍。怀斯是这样回忆的:“迪娜小时得过小儿痳痹。这天,她从教堂回家,像往常一样,在路上爬着……她住的房子是旧教堂改的,钟楼依旧。”过去,我一直以为怀斯在这画中表现那妇人爬往教堂的精神,象征得救的愿望。看了这段话,多少觉得怀斯并没有很好地突出主题思想。“从教堂回来却毫无康复迹象,还得辛辛苦苦地爬回家,这岂不是使人感到去教会毫无意义吗?”我心中不禁这样想。

这幅作品始终使我难以忘怀。在中国时,美国的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货品都是过眼云烟,唯有这张画使我想起自己童年时翻山越岭上学的样子。我憧憬的美国,竟也有这样的人,和我有类似的生活!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终于踏上了怀斯画中描绘过的那片枯草地。在一条蜿蜒的沙土路上,我一个人大步地走着,时而踏入草丛,时而踢起沙子。四周静无一人,只是偶尔几声鸟叫,在天空中留下一串回声。草丛中散落着废弃车子,如怪兽在草中浮动,在沉默中饿着。山丘高处是一片苍绿的杉林,把朵朵白云衬托得格外耀眼。这就是怀斯当年居住过、创作过的地方--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河谷村。

翻过一个山丘,眼前出现了一幢灰白色的木楼,一看便知道是怀斯画中的那座。木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草场中央,仿佛是座牧场上的堡垒。突然,我脚下一绊,仆倒在草地上。原来,是一块牛头骨绊倒了我。口中喘着粗气,我伏在草丛中借这机会歇息片刻。这草看上去枯黄,但根深茎固,根处是嫩绿的。看着看着,我忽然闻到一股童年在山区时的味道。正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使我看《归途》时心底产生深深的共鸣。我仰起头,仿佛隐约听到一阵铜钟声:“来吧,来吧……”突然,我觉得自己就是那爬回家的妇人。我试着爬了两下,接着便爬个不停。汗水从我脸上滴入草中,口干舌燥,胸前湿透。我恨不得一下子爬到那房前,要点水喝。这时,我才理解那画中妇人为什么急急爬回家了。生活中没有抽象的生活,只有现实的生活。

二十五年前,我还在小学。算术老师让班上每人自编一条数学题。我想起家里种田的事,便写到:“去年亩产600斤,今年亩产580斤,请算减产多少斤?”没想到,这竟使我失去了班长之职。老师告诉我那是丑化新农村。后来,我会顺应潮流了:“毛主席招手”,下一句定是“我前进”。直到上了美术学院,心中还牢记“主题先行,生活配合主导思想”这原则。无论是“改革开放”或是“解放思想”的题材,一概是一张张红脸向朝阳的画面。

到了美国,以画谋生,更要紧跟市场。一会要画抽象,一会又画重彩。回忆起来,竟没有一张使自己信服。绘画成了纯粹的生产劳动、利润工具,谈不上有什么生命意义。这使我最终放弃了绘画。正是怀着这种内疚,我来到了这儿。

 

 

 

我终于来到了木屋前。这是一幢旧式的农宅,维修不善,面目斑驳。推开前门,只见一个空荡荡的大厅,阴森森的。这时,一位白发老人走出,满面愕然地问:“先生,您是来参观的吗?”我们稍稍寒喧一阵,才知道我是这一周第一位游客。

我走入当年怀斯的画室(其实是卧室改的),朝南、北各一扇窗子。空荡荡的,只剩墙上几张印刷品,其中有《晨钟》、《女人像》、《老黑人》和《归途》。这都是怀斯在这作的名画。他当时借住此屋,时常从野外捡回石头、树枝和动物骨头摆在房中,还常常央求村农做模特儿。怀斯之父是美国商业美术大师安得尔.怀斯,但怀斯却偏偏喜欢避入乡下悄悄作画。他就近取材,将房东的鸡蛋做调色料,创造了独特的“蛋彩超写实”风格。如今,这儿的农户早已迁走,因为小农场竞争不过农场集团。这方圆数十英里只剩下不到十户人家了。也许就是因为不忍看到画中的角色从此逐渐消失殆尽,怀斯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怀斯就是在这里悄悄地创作。他一笔一画地描绘着这旷野上有趣的事情,在这平凡的点点滴滴中挖掘出永恒的奇迹。他作品的魅力在于每一位观众能在画中发现自己的影子,闻到过去的一股味道,或惆怅,或平安,或悔恨。也少不了用深切的目光看看怀斯的签名。怀斯把表达生命感受的权力给了所有观众。

打开朝北的窗子,一阵清风吹进来。那钟楼在阳光下默默地矗立,木板开始风化了。那只屡屡出现在怀斯画上的铜钟是如此沉静,不在乎身上的青锈和鸟粪,仿佛在回忆往日岁月。

“她正向家爬去……”我耳边好像响起了怀斯的声音。如果怀斯和我一样,为了“更好地点题”把回家说成是“不顾艰辛爬向教堂”,真实的生活感受不就成了空洞的宣传口号了吗?

要表现“得救就得获健康”,这实际上反映出了我潜意识中的功利主义。这种功利思想正是我在信主路上最大的阻碍之一。而怀斯并没有在《归途》中渲染一位残足妇人如何狂热地爱主,只是平静地说:“她又爬回家了。”他曾说过一句:“生活本身就是生活的解释。”我想我过去创作的所有宣传画加起来,也证明不了自己的真正信念。但怀斯画中的妇人却使我每当不想去教会时羞惭。既然她能爬着回来,为什么我不能走着去呢?

“当、当、当……”突然那铜钟响了起来。原来,是那位白发老人在拉钟绳。他朝我招了招手,口中喊:“这是为您敲的!”在蓝天白云下,这钟声是那么清脆。

 

作者曾多次参加中国和北美美术展览,现住美国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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