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塘中的一叶白帆——一场耗尽半个青春的婚姻

 

 

 

文/原野

 

 

 

“愤怒诗人”之恋

 

初时,我在北方的一所大学读书,与七七级的一位校园诗人相识,并开始了一场耗尽我半个青春的恋情。

78年初,文革旧风已经低落,新兴起来的几条政治口号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我除了读书之外,常常去松花江观赏日出日落,并遍踏白雪与紫丁香掩映的校园春色。除了窗内的书香与窗外的花香之外,我也其它一概都不相信。

男朋友在校园内以“愤怒诗人”小得名气,他的诗文经常有激烈的政治倾向。我虽然不喜欢他涉猎政治的激烈,却暗赏他的忧国忧民。我心里的好男儿是心广而怀民生,贤儒而富人情味。

一个花前月下时分,我问了他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信仰什么?”

他沉思良久,然后一字一句地说:“科学和真理。”

我的内心一凛。

“你呢?”他反问我。

我散漫地一笑:“我信仰个人意志,信我自己。”

话音一落,我的内心一阵落寞。我意识到我并不信自己,只是觉得身旁没有什么值得我信而已。其实,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

在如醉如痴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的浪漫氛围中,渐渐地,我从什么都不信,转为相信男朋友的信念:对爱情“相濡以沬。”我开始安慰自己,既使我没有真正的信仰,至少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相信他对我的“死扣般的爱情。”我们后来结成了夫妻。

 

 

从“相濡以沬”到肆意背叛

 

不久,我们到了深圳特区。先生任一家小报的副主编。随着他的结交渐广,手里多了权势,口袋里多了钞票,身边也多了女人。

面对我的质问,先生常常大谎加小谎,难以自圆其说。智穷之时,反指我对他不信任。就连他去嫖妓女,也能为自己开脱,称之为“职业需要”。借口是他要写一篇“深圳娼海”的揭露文章,为了“敬业”

而不惜自己去“体验生活。”事至如此,我也尽废了原先对他“相濡以沬”的信赖。

当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先生三番二次催逼我去做人工流产,声称有了孩子就等于毁了他的前途和事业。此刻,我对他的情意更加惨淡了。

我不情愿地挨延着去做流产的日子,日不思饭,夜不成寐,每个普通的日子都化为一场一场的惊魂恶梦。我宁愿结束自己,也不愿去结束肚子里的小生命。因此,满脑子充满了结束自己生命的设想。许多个

夜晚,我一个人通宵地站在凉台上,任凭海风吹着我发烫的双颊和满脸的泪水。我准备在太阳升起之前,跳下阳台摔死,让先生看到我的尸体和他自己的骨肉,让他后悔。用手触电也许死得更快一些,可是

,死前的抽搐与挣扎一定惊心动魄,我怕自己难以承受……就这样,我日夜思索着死之最佳手段。最后,我决定跳进深圳水库,让他找不到我的尸首,彻底绝了这段情念。

那一天,眼望着熟悉的残阳一丝一丝地掩进苍茫的夜幕,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梳理了乱散的长发。然后,走上了死亡的路。夜色中,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连脚上的拖鞋几时走掉也毫无知觉。最后,我终于

来到了水边。此时,一轮皓月当顶,水上泛起银白。一阵海风袭来,我禁不住低声吟出了林黛玉与史湘云合奏的悲音:

寒塘渡鹤影,

冷月葬花魂。

诗从口中一出,泪水悲情又如潮水般涌了出来。我长久地呆立在水边,任海风尽情地吹散我的长发,任泪水尽情地流淌,任我的长裙尽情地在风中飘逸……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闭上双眼,准备纵身湖水,撒手尘寰。

 

 

生命中的一叶小帆

 

在我闭上眼睛的这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远处水中一叶小帆朝我急驶而来。这个帆似乎满载信念,行走如飞。我的意念一凛之间,只听到一个声音从远处的风帆飘入我的耳中:“生命是主的恩赐,孩子也是上帝赐与的礼物。你要凭信心活下去。”

我惊诧地睁开眼睛,寻找不到风帆和声音的痕迹。但是,这叶白帆和对生命的意念却种植到了我的心里。眼前的一切仍然如梦如幻,而我已经从神情恍惚中惊醒过来。我的心情平和了许多,自杀的念头一扫而空。

我低下头来看了看月光下的自己,纤细的腰身,瀑布般的长发,柔柔的裙子在晚风中轻轻地飘摇,一双赤脚在月光水色的映照下也显得纤纤如素。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一个想法就涌上心头:“生命原来如此的美丽,应该珍惜。”

我开始转身往回走。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好像专门为我预备的警车。一位和颜悦色的警察用粤语同我打了招呼并执意开车送我回家,我微笑地应允了。

从此,我的心境开始渐渐平静。先生仍然我行我素,有些女人仍然频频往家里打电话寻他。有一个女人甚至为了寻他而到了医院。我当时大腹便便地待产(我后来坚持着不去流产)。

“家里没有煤气了。”她对他说。先生站起来跟她走了。

这个时候,面对这些,我已经能够平心以对了,因为我的心中已经开始有了对生命的信心。在最艰难的时候,还能听到有人公开对我提到主。

那是在我临产之前。时值岁尾,我去朋友家做客。结束后,女主人远远地相送,分别的时候说:“你是一位好美的孕妇,祝你圣诞快乐,上帝保佑你!”

这是我第一次在深圳听到有人公开说:“圣诞快乐,上帝保佑你!”这些话今天在美国听来很普通,但在那个时候,并没有进入深圳的民众用语之中。许多人甚至对圣诞节没有任何概念。但是,这简单的几句话却给了我信心。

 

 

“你还爱我吗?”

 

孩子出生之前,我和先生都清楚我们的婚姻己经名存实亡。我曾经最后试探性地问他:“你还爱我吗?”他想了许久,说:“我连自己也不爱了。”

几个月之后,我第一次到美国驻广州总领事馆办签证,我从众人的议论中知道今天的当班领事是一个“难主儿。”

我坐在纷杂的人群中,发现自己在默祷。我听见自己在心里说:“请上帝帮助我,带领我。”默祷之后,我觉得神清气爽,心中无限宽慰与喜悦。几分钟之后,我从容地走到问询窗口。看到人们议论的那位金发碧眼的女移民官,并不觉得她狰狞可憎。于是,我静静地冲她一笑。

她飞快地翻阅着我的材料。我想向她解释我的材料没有按要求准备的理由。没等我说话,她开口就问我:“你准备从哪个城市入境美国?”

我一时不知该答哪一个城市。

她温和地看我一眼说:“三藩市可以吗?”

短短的几分钟之后,她为我选了一个学校,又给了我F-1(学生)签证。当时我手持三个学校的录取书,其中有两个是J-1(访问学者)签证。她为我选的,是对我最有利的一个。

 

 

走进飘着鹅毛大雪的夜

 

1987年1月的一个清晨,先生和我们的一位“女友”送我出境赴美。罗湖桥旁,先生泪流满面。他握着我的手,欲语无言。我的心也已愁肠万段,段段温柔使人心碎如粉。先生的眼睛和紧握着我的手,使我回味起我们曾经有的那段“相濡以沬”、“死扣般的爱情”,以及眼前这段令我九死一生的婚姻。我心里怨他把我从他的身边推走,怨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远走他乡。分离的柔情使我对我们的未来又寄了一份儿希望。我希望离愁别绪能使人回味往昔,能唤醒我们珍惜今生今世,希望他日团聚时我们能够重新相亲相爱。

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仍然不吃不喝,悄悄地饮泣着。

邻座的大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同我谈话了,话题很快转到了信主上来。这位大姐刚遭婚变,儿子在美国读书又正患重病。面对这样的困境,她仍然充满信心,对另一个弱者讲述主的福音。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请与我一同向上帝祷告。”她的祷告中充满了对主的信心,她的信心通过她的手传到了我的心里。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一个女性的手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内心明确的祷告。而这第一次祷告竟发生在赴美的途中,发生在太平洋的上空。我后来醒悟到,这是主为我未来的新生活,铺上坚固的基石。

飞机降落时,我看到人们欢乐地拥抱着,互道别情和欢迎。这充满了人情味的一幕逼出了我的两行热泪。我悄悄地走到一个角落,暗然地流着泪。等人们走散了之后,找到自己的行李,走进了飘洒着鹅毛大雪的夜里。这时我想,我的孤身之旅从这一刻开始真正到来了。

 

 

上帝安排我在这里等你

 

可是,我并没有孤独下去。我刚到学校的第一天,还没有分辨出东西南北的时候,一位满眼笑吟吟的美国女孩推开了我俩共用的洗手间的门。她一开口就说:“我本来每个周末都回家过,今天下大雪,我不能回家,所以就专心专意地等待着你的到来。”

我不相信自己听懂了她的话。

她看着我满脸的迷惑,又笑着说:“是上帝安排我在这里等你,让我们见面认识的。”

她的语气不像是一个刚刚认识几分钟的人,倒像是一位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姐姐。人生如梦,一梦十年,我同这位美国姐姐的友情也是十年如一日。

如果说我在飞往美国的途中第一次有意识的祷告使我初建对主的信心,这位美国姐姐则帮助我巩固了信心。

这位姐姐是一位小学校长。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正准备修完教育学博士的课程。她是一位有知识、有智慧、充满爱心的人。从这样一位明智的人口中说出:“主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话来,我的信心增加了许多。

刚到美国,是没钱又没时间的日子。那个时候,我几乎是一贫如洗。美国姐姐对我说:“别发愁,上帝创造了万物,也养育万物。你看到大雪中的小鸟了吗?它们不种也不收,可是它们仍然在唱着歌儿。”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对我说起小鸟。

她说:“你要相信主,要对主有信心。”

我说:“我信主是一回事,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是另一回事。”

她说:“信主就是相信主做出的安排。”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她不理解我的现实。

可是,很快我发现她的话更有道理。

一个有外国学生中心的教会搞了一个“中国周”,我选了两首诗,一位台湾来的女孩子用大幅宣纸誊出了我的诗,献给“中国周”。

中国周刚散,人群中走出一位银发鹤颜的老妈妈,要了我的电话。她的名字叫苏姗。

第二天,苏姗带来了一瓶自己种的鲜花,并请我给她帮个忙。原来,她的邻居老太太独居,需要人伴陪,管吃,管住,每个月付500美元的薪水。她说不急着我的答覆,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告诉她。

从那天开始,她每个周末都来看我,并给我带一瓶她自己种的各色鲜花。后来我搬到了她的邻居家。从此,每个星期三晚上,苏姗同他的先生都陪我学圣经,后来这二位老人给我洗礼,成为我的教父教母。

 

 

明天,你不能打他们

 

耳光同先生分别的一年时间里,我几经周折给先生办出经济担保书。

分别之初,先生的信很频繁,并恢复了旧日的真情。一段日子过去后,我从许多来信中,又重新读出了先生对婚姻的离叛之音。先生“搞女人”的事情不断传来,特别是他与一起送我出境的那位“女友”,她也是我的朋友的事情不断传来。有一次午夜之后,他们俩人在我家的不堪行为受到我父母的指责,她还对我母亲说:“量你不敢告诉在美国的女儿。”我听到这些消息,心中痛苦万分。实在憋忍不住的时候,找到教母,大哭了一场。

教母不断地给我递着纸巾,静静地听完我的哭诉。

教母等我哭够了,说:“我知道你的心里隐忍了许多,但是,学会原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无法再原谅他了!”我被自己的呼叫惊住了。这个声音像是封禁在旷野中多年欲出的呼喊,当它冲了出去,就落地声如巨雷了。

教母被我的凄楚绝望惊呆了,她问:“那你要怎么样呢?”

“我要给这一对狗男女一人一个耳光!我要问他们有什么资格和脸面来面对婚姻和友谊!然后,我要让他们滚开,离我远远地,我再也不要看到他们那副令人恶心的面孔!”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教母沉默了许久,然后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知道,你就是打他们十个耳光也不能尽泄你心中的气愤。可是你还记得吗?上帝把他的儿子送来,耶稣在人间饱受凌辱和劫难,他为我们而死,为我们洗净罪恶,使我们获得永生。主对我们如此宽恕是教我们学会宽恕他人。主免了我们的债是要我们免人的债。无论如何,明天,你不能打他们的耳光。你要心中有主,就有能力面对困境。”

我含着泪水点了点头。回家之后,辗转了一夜不能入睡。第二天,我准时到了机场。回家的路上,我透过泪水模糊的视线,勉强握住方向盘。有一次竟闯了红灯,在路中间猛踩刹车,在一声刺耳的刹车响声过后,停在十字路口上。这时,另一辆开得飞快的车,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车停下了,我已经汗泪如雨。

在先生的哀求和承诺下,我坐下来同他谈。我愿意给他一个为自己解释的机会,让我和他能真实地面对自己,真实地面对人生。

他也想诚实地面对我,但他没有做得到。

 

 

走到红地毯的另一端

 

当我回到家,又见到教母时,她仔细地看了我好长一段时间。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疼爱、怜惜和同情。她什么话也没有讲,递给我一张卡,上面写着:“信、望、爱。”

事隔多年,回味往事仍感连筋透骨般疼痛,然而恨意已经尽褪。在主的温暖家庭中,我渐渐地学会了原谅,学会了关爱。我非常感激主耶稣在我漫长数年的单身母亲生涯中给了我坚定的信心和勇气。几年以后,上帝又赐给我一个以信仰为基础的婚姻。在圣塔菲一个浪漫的夜晚,我接受了一位年轻的美国工程师的求婚。月光下,他眼含热泪半跪在地上,把一枚闪闪发亮的钻戒戴在我的手指上。我们的结婚喜帖上也印着“信、望、爱。”正是这三大信念支持我走完了一段艰难而漫长的心路历程,走到了红地毯的另一端。

 

作者来自中国深圳,现住美国新墨西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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