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散的乐土,永恒的回响——读经典名著《人鼠之间》

文/阿不壳

读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的中篇小说《人鼠之间》时,常会想起美国的一些老福音歌曲:同样诉说尘世艰辛,追想“有一片应许的乐土”,而以“我们终会过死亡冷河”作为结局。不同的是,福音歌曲多半采取“上行”结构,而《人鼠之间》正好相反。

所谓“上行”结构,源自圣经《诗篇》里的敬拜诗,又称登殿诗。在现代福音歌曲里,“上行”往往表现为从此岸到彼岸,从不公到审判,从犯罪到救赎,从失落到得着,从故园到更美的家乡。《人鼠之间》则几乎反过来:一开始怀着对乐土的企盼,最后却走向失落。

人与乐土

小说开篇没多久,即呈现出人对“乐土”的企盼。这一旋律出现在两个一穷二白的流动工人之间,背景是美国的经济大萧条。

所谓流动工人,就是失去土地、靠打短工糊口的人。本书的主人公乔治与莱尼,便是其中的两位。乔治是个精明冷静的小个子,莱尼是脑子有问题的傻大个儿。因为莱尼智商低、力气大,容易惹麻烦,他们总是从一个农场逃去另一个农场。

这两人搭伴既古怪又不协调。他们梦想着有一天拥有自己的土地,从此“靠地过日子”。

在大萧条时期,这几乎不可能。当时流动工人的生活既清苦又没有奔头,很多单身的人宁可把工资花在酒馆和妓院里,有时甚至一夜花光。

但农场梦显得荒唐,还在于它属于两个非亲非故的人。

如果乔治和莱尼是正常人,或许也和其他人一样。可正因为莱尼不正常,两人才结成了一种奇特的关系:乔治负责带领、控制、照顾、安抚,莱尼听从。

莱尼闹别扭时,乔治随口编造农场梦哄他:“等我们有了一块地,就让你自己养兔子。”因为莱尼痴迷于一切毛茸茸的东西。

说的人未必当真,听的人却信了,反过来真正催生了这个梦想。在一次次重述中,两人的渴望不断交织,最后呈现出有别于单纯致富的面貌。而莱尼念叨农场和花园的段落,几乎是全书最温暖的句子。

“然后靠地过日子,”莱尼叫了起来,“还要养兔子。讲啊,乔治!讲讲咱们会在花园里种什么,笼子里养的兔子,冬天下的雨和壁炉,还有牛奶上的奶油有多厚,切都切不下来。讲啊,乔治。”

这段很像童诗,唤起人对安宁的向往。使人感到在现实之外,还有一层说不清的东西,让人忍不住笑起来,并且想要去相信。

而“讲啊,乔治”,也表明了乔治和莱尼的角色:一个是布道者,一个是虔诚的信徒。有意思的是,乔治因为更“正常”,反而更难摆脱现实的围堵,没法像莱尼那样,直接从这个盼望里汲取喜悦和生活的勇气。因此,虽然是乔治向莱尼“布道”,他却凭借莱尼去信。

这里怎么体现了“下行”的结构呢?我们可以看到,因为现实荒凉,两人不时重述“乐土”以取暖。可是没多久,那一路尾随他们的悲剧气息再次聚拢:莱尼的痴傻和不可控反复提醒乔治,事情大概不会顺利。

“莱尼——如果你像以前那样惹上了什么麻烦,我要你直接到这儿来,藏到树丛里。”

“藏到树丛里。”莱尼慢慢地说。

“藏到树丛里,等我来找你。你能记住吗?”

这是全书第一处直接让人想起圣经: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犯罪后,同样“藏在园里的树木中,躲避耶和华上帝的面”。(参《创世记》3:8)

虽然乐土——“藏到树丛”,伊甸园——失乐园的映照还不那么明显,可是已初步确定了结构。后面我们会看到它如何被深化,像旋律渐渐增强,又像钉子被更深地敲进木头里。

人与鼠

围绕“有一块地”还有一条相关线索,就是友伴。

第一章先写了乔治和莱尼的特殊关系。从表面上看,照看莱尼让乔治的帮工生涯变得沉重。

如果没有莱尼,乔治确实可以像其他工人一样,到月底就“领上50元去城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可以酗酒、打牌、去妓院过夜。

可是他心里也清楚,正因为有莱尼,甚至是有莱尼需要照顾,他们才不再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一群人”。而莱尼如此笃信一份看似没有希望的盼望,也让黯淡的生活变得亮堂。

他们去到新的农场后,这个小圈子也进一步扩大。新成员包括断了一只手的老清洁工坎迪,看马厩的驼背黑人卡鲁克斯——人称“马厩老黑”。他们的共通点是都失掉了能力,不健全,遭到社会遗弃。

坎迪比老黑稍好,因为他有一条狗作伴。可是狗太老了,病得太厉害,还全身发臭,同住的工人不能忍受,提出要给它一枪。

远处一声枪响。

没有评论,没有人说一句话。可在这里,生命的热气、孤立与随之而来的无奈交织在一起,让人生出罗伯特·彭斯的慨叹:

由于我们恶名在身,难怪你

对我那么惊异,

可怜的我其实是你乡邻,

同为地上的生灵!(《致老鼠》)

小说的标题正来自这首悲伤的小诗。

乔治和莱尼为什么会搭伴?大概也是因为“同为地上的生灵”。用乔治自己的话说,就是“有熟悉的人作伴,可比自己走强多了”。

坎迪和卡鲁克斯也是在最孤单的情况下,听到了“有一块地”的消息。

人之梦

每一章的死亡都在升级,孤独和友伴的主题在扩展,对乐土的描写也不断深化。

老坎迪失去狗后,恰好碰见乔治和莱尼谈论“有一块地”。在莱尼的央求下,乔治又一次说起想象中的乐土,这一次有了更多的感情和细节。

他们的农场将会有小木屋,有种着各色果树的果园,还有一架小风车,鸽子“绕着风车飞”。他们会养各种各样的动物,当然也包括莱尼的兔子。他们会自己熏肉、做火腿、捉大马哈鱼,而奶油依然“厚得要他妈的命”。

果树、动物、看守、管理、自由、丰饶——了解西方文学传统的话,会发现这段很像伊甸园的回声。对乔治来说,这一切来自记忆,来自消逝了的、几乎染上了神话色彩的回光,那是“爷爷家以前有的”“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那地方是咱们的,没人能解雇咱们。如果咱们不喜欢谁,就可以说‘给我滚’,上帝在上,他就只能滚出去。咱们有张空床,要是有朋友过来,咱们可以说,‘你不如留下来住一晚吧?’上帝在上,他就会住一晚。”

这样的宣告,让人联想起上帝承诺要赐给他子民的蒙福地。乔治看似个人的叙述,其实包含在更宽广的历史图景中。

当时还有一首著名的“人民之歌”,叫《这是你的土地》(This Land Is Your Land)。在歌唱土地的丰饶与美时,它心怀“这是为你我而建”的信心;在痛诉公义和自由失落时,又带有圣经里的先知之怒。

思及美国人的建国历史,以及他们对“有一种神圣法则”的坚守,他们心中的“土地”其实是蒙福地的变体。

而蒙福地之所以有别于淘金梦(我们更熟悉的美国梦版本),是因为它的主体不是人自己。它的根源在彼岸,它的创造者和承诺者是他者。人既非大地的主人,也不是独自居住其间。有比人更伟大和永恒的事物存在:这也是“上行”之诗的目标和朝向的终点。

因此,小说里留出的空缺好比无名之国:在伊甸园的旋律回响处,伊甸园的名称失落了。在悲怆和发怒时,不知到底该向着谁。

马厩老黑卡鲁克斯因此嘲讽他们:

“每个人脑袋里都他妈装着那么一小片地。他妈的没一个人能实现。就像天堂一样。”

然而,在生命里的某些时刻,人又确实感受过天堂的美好,甚至是它隐含的真实。就像C.S.路易斯形容的:它们并非事情本身;它们仅仅是我们还未见过的花的香气,从未听过的曲调的回响,是我们从未造访过的国度传来的消息。

有些人的反应大概会像坎迪,立即赌上全部“财产”,想要买下这块地。

他们彼此对视,觉得难以置信。从来没真正相信过的事就要变成现实了。乔治虔诚地说:“上帝啊!我打赌,这样能行。”他的眼睛里充满惊奇。……三个人默默坐着,惊叹于这件事的美好。

只要还活着,人就会这样去梦想乐土。虽然确实,它也从来没有在我们中间实现过。

人之死

到了最后一章,下行之诗也行进到最深处。

莱尼弄死了一只狗崽。那是乔治为了安抚他,答应让他养在谷仓里玩的,只是他“玩”的时候仍旧不知轻重。就在狗崽死去时,“柯利的老婆”进来了。

从乔治的角度看,这个漂亮女人大概有点像尾随的命运化作了人形。因为莱尼喜欢漂亮的东西,他前一次“犯事儿”,就是摸了一个女人的裙子。虽然他的心思有如小儿,但也有色欲,想把喜欢的东西占为己有。他的占有也和小孩一样简单、直接、自我中心。

他突然发怒。“你这该死的,”他叫道,“为什么你也会死?你又不像老鼠那么小。”他拿起狗崽扔到远处,然后背过身去。他坐在草里,悲伤屈身喃喃道:“这下我不能照顾兔子了。他不会答应的。”

乔治反复告诫他不要惹麻烦,他也努力听从,可每次都会出岔子。

表面上看,问题出在莱尼的智商上。如果他能自控就好了。“柯利的老婆”走进谷仓时,他要能立刻走开就好了。她对他倾吐心里话,他不听就好了。她让他摸自己的头发,他拒绝就好了。如果他只是轻轻地摸,没吓到她就好了。她惊慌起来时,他要是知道跑掉,而不是慌得反而把她掐死,那该多好……

可是,智商正常就能做正确的事吗?柯利那寂寞的新娘表示怀疑:

“真滑稽,我要是只碰见一个男人,只有他一个人,我就能跟他聊得还不错。但只要有两个男人待在一起,你们就都不肯说话了……你们每个人都害怕被别人抓住把柄。”

正常的男人偷看她,垂涎她,害怕她。因此乔治才会说她是“毒药”“直通监狱的大门”。

可是书里没有把她写成红颜祸水。她和男人一起站在同一个舞台上,被同一双摄影机似的眼睛细致地打量。

一直到最后,她在莱尼的手里断了气,“镜头”才轻轻靠近了她,甚至出声说了话。

等他们都走了,坎迪蹲坐到草堆上,看着柯利老婆的脸。“可怜的混蛋。”他轻声说。

是可怜的,又是混蛋。既孤独寂寞,又充满“卑劣、盘算、不满和受人关注的渴望”。既有色欲和野心,又有一身不恰当的力气。既不懂什么是友伴,又不晓得出路在何方。就和所有人一样。

尾声

这时莱尼去了哪里?

之前乔治就反复对他说,出了事“藏起来,藏到河边的树林里,等着我去找你”。

而乔治找到他时,他正在河边、在自己脑子里接受“审判”。“审判官”十分无情,不论莱尼怎样辩解,都没有给他留下宽恕的余地。

“你的价值还不如一根上了油的别针,下地狱都不够格。上帝知道乔治想把你从臭水沟里拉出去,而且尽了全力,可惜只是徒劳一场。如果你以为乔治会让你照顾兔子,那你可真是疯过头了。他不会的。他会用棍子把你打得屁滚尿流,这才是他会做的事。”

很难说这份判词是否公正,或莱尼该不该死。小说没有把莱尼放在法律的被告席上,虽然《人鼠之间》出版后,确实引发了对低智商者犯罪量刑的争论。

乔治觉得莱尼只能死,是因为柯利已经发动所有人追捕他,他必定会遭到最残酷的报复。他没法一个人逃亡,而这一次,乔治带不动他了。

为了得到保证,莱尼要乔治像往常那样“讲讲咱们的未来”。于是乔治最后一次讲起那片早已消散的乐土,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追捕人声。

他突然变得冷静务实。“往河对面看,莱尼,这样我给你讲时,你就几乎能看见那副情景了。”

“……所有人都会好好地对你。不会再有任何麻烦了。没人会伤害别人,也没人会偷东西。”

如果说前面写过伊甸园的回光,那么这在河边的最后一幕,便是圣经《启示录》微弱的回响:

“看哪,上帝的帐幕在人间。他要与人同住,他们要作他的子民。上帝要亲自与他们同在,作他们的上帝。上帝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参《启示录》 21:3-4) 

这不是人能做的宣告。因为人擦不干同胞的眼泪,涂抹不掉“可怜的混蛋”这一“在街上随处可见的基本事实”(G.K.切斯特顿),胜不过死亡。

可乔治还是要做出选择。他的选择和以往一样,是替莱尼选择。

“往河对面看,莱尼。”

他不能使莱尼看见小木屋、兔子、绕风车飞的鸽子,厚厚的奶油以及“冬天下的雨和壁炉”。他也不能使莱尼听见乐土和远乡的歌,虽然正是在山脚下、在河岸边,他们的父辈与先人曾一代代传唱。

他只能留给曾经的伙伴一声枪响,告诉他自己的爱和宽恕,纵然他无力带来救赎。

“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现在也一样。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而他还做过他的朋友、父亲、领队、保护者、审判官、神父……上帝。同时这一切,对人来说,是多么沉重啊。

(图片来源于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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