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认识上帝——由一位死于爱滋病的中国女子想起

 

她生长在上海,是一个天资聪慧的女子,一位有才华的艺术家。1989年,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和竞争后,她终于实现了来美国办画展的梦想。六年之后,1995年,她在纽约去世了,死于爱滋病。自两个星期前我的一位好友把这个真实的故事告诉我之后,我的心情一直难以平静。每想到在她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所遭受的病痛的折磨,我总禁不住地设想:如果她认识上帝……

 

 

 

文/阿萍

 

 

 

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她曾有过无数美丽的梦幻。梦幻之一是要成为画家。凭着天资,她真的走上了一条画家的路。她用画笔铺筑自己现实的生活,也用画笔为自己的理想染色。1989年在“六.四”天安门广场事件之后的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她的画笔竟然为她叩开了进入美国的大门。

告别亲爱的父母,告别自己什物零乱的小画室,对她来说不无惋惜。但是,对自由生活的渴望、对光明未来的向往促使她毫不犹豫地启程。虽然她所得到的赴美签证是短期的,然而从获得签证的那一刻起,她就做了长期留在美国的打算。谁又不这样呢,在1989年那种时候?

在徐徐上升的飞机上,她对上海作最后的回望;点缀着泊船的黄浦江,耸立密集的高楼大厦,如现代雕塑一般的立体交叉桥。当这些她以为自己早已熟识的景物在飞机的下方汇合成一个整体的时候,在她的眼里突然变得异常的新鲜、亲切而富有吸引力。但她来不及想更多。生活的道路还长哪,她的意识告诉她;等她在国外成为富有的艺术家之后,她会有足够的时间和更好的心境返回这里,欣赏她的大上海,并和童年时的伙伴一起回味自己在这里度过的难忘时光。当飞机的窗外只剩下白云和蓝天的时候,对未来新生活的构画和将要领略异国情调的兴奋,在她的心里取代了由离别家乡所产生的淡淡哀愁。

美国的确是美国。她初到美国,很为这里的先进程度惊讶和赞叹。然而,短期的画展过后,她发现自己面对着许多的困难。首先是语言的困难,经济上也非常拮据。她开始焦急、不安,有时陷于悲观失望的情绪。

一天她在芝加哥市中心漫游,心情沉重,她避开热闹的购物街道,漫步在密西根湖畔的沙滩上。她觉得这里是芝加哥最美的地方,一边是碧蓝的湖水和水天一色的天际,另一边是高大的建筑群。从这里望去,市中心那些建筑物仿佛是特意作为湖畔风光的一部分而设计的,雄浑、壮观而又协调。她为自己身为艺术家能够感受到芝加哥的现代气息而庆幸,同时又不得不为自己窘迫的处境而悲哀。现代、文明、科技、艺术,多么美好的词汇啊,她想着。偌大的美国,广厦千万间,却没有我的栖身之处。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视线从伸向高空的建筑群移向身边的湖水。

湖水在微风中翻伏着浪花,一层层地向岸边推进。水面上不时有作滑水运动的彩色小艇疾驰而过,还有几艘乳白色的大型游艇缓缓巡渡。她注意到在离她不远的湖堤上有一个身材瘦高的美国男青年,与她一样踱着极慢的步子。当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对她说了句什么。她点点头,猜测他说的是“Are you lonely?”或是“Are you alone?”他指着一艘驰近岸边的大游艇问她是否想去那里,她回答说“Yes”。于是他们一同走向游艇入口处。从此,她的命运便掌管在死神的手中。

她与他一起登上了游艇。游艇很豪华,游客多为成双成对的男女。她为门票的昂贵感到有些不安,从内心感激他的慷慨和体贴。他们在游艇上选择了一个观赏角度很好的位置,依着栏杆,浩渺的密西根湖面风光尽收眼底。他告诉她,他在纽约工作,现在是度假旅游。密西根湖非常之大,给人的感觉像是海洋,辽阔、壮观。站在由蓝色的水波包围的大游艇上,她的心情开朗多了。游艇离市区愈来愈远,湖面的风随之增大。他伸手为她理理被风吹散的头发,顺势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她无心欣赏风景,面对湖面,却不停地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他。他相当英俊,高高的鼻梁和额头、轮廓分明的嘴唇和大大的眼睛都显示出西方人特有的魅力。虽然他瘦削,眉宇间似乎流露着一丝无名的愁绪,这在她的眼里却是可爱的、诗意的哀愁。有一个英俊的美国人做终身伴侣,她不敢奢望,却虔诚地期望着。

黄昏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游艇上亮起了灯火。他们在燃着蜡烛的餐桌旁面对面地坐下,他为她点了丰盛的晚餐。游艇的晚间音乐是那样轻柔,餐桌上的小花瓶里那朵鲜花在蜡烛闪烁的光影中显得微微摇曳,这一切正像她所构思过的朦胧画,浪漫、温馨。她没有饮酒,甚至没有仔细品尝食品的味道,但当他从对面递来无言的微笑时,她陶醉了,她希望这一刻延长许久。

中国女孩,多有着与生俱来的细腻、敏感和浪漫气质,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大陆的中国女孩更是如此。在青少年时代,她们经受过太多的精神压抑和物质的限制,正常女孩在发育成长期所自然具有的天真烂漫和热情奔放与她们无缘,但她们的浪漫气质并未死去,而是被深藏在心底。而且正因为那太多的压抑和限制,她们异乎寻常地珍惜浪漫的情怀,视之为枯燥生活荒漠上的绿洲。她,正是这样一个理想型的中国女孩,曾在秋天落叶的季节独自漫步枫树下,执着地寻找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幻想把一片留给自己,把另一片交给未来的情人。

游艇的靠岸并没有使她回到现实。芝加哥的夜晚比白天还要美丽,疏星点点的天幕下,无数明亮的灯火映照出一幢幢摩天大厦的轮廓。那与白日异样的形状和色彩,在她画家的眼里格外诱人。她张大眼睛,想数清灯光的颜色总共有多少种;他靠近她,把她的头拥在他的胸前。于是,彩色的灯光在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却在她的心里编织起一个五彩斑斓的梦……

那天夜晚,她没有回自己简陋的临时宿舍。她在他的旅馆里渡过了难忘的一夜。几天后,她收拾起自己的行李,与他一起去纽约。不久,她不失时机地与他结了婚,为生活有了着落而感到真正的轻松。在美国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有几个中国女孩会不认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呢?她在家里布置起一个小画室,并给上海的家人写信,许诺将来要接他们来美国分享她的幸福。

在婚后的家庭生活中,她有哼着歌作画的轻松时辰,有与他一起享受生活的兴奋时刻,也有被他伤害、忽视的凄苦时候。他有忽冷忽热的毛病,有时对她极为热情体贴、慷慨大方,有时却非常自私和冷酷。她接受他的一切,力图使自己适应他,像所有善良的中国女子那样,尽力尽妻子的义务。三年时间过后,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不适,以为是怀了孕。经医院检查排除怀孕的可能时,她也没有怀疑自己会有什么严重的疾病,因为她一向身体健康。不久,他,与她朝夕相处三年多的美国丈夫,病倒并住进了医院,她惊讶地得知他患有爱滋病,他与她相遇在芝加哥的时候,已经确知自己身患这种绝症!

她到医院进行血液化验后,被确诊患有爱滋病!

他死了,只留下一句“I am sorry”。

她病情急剧恶化,住进了医院。

躺在医院的病榻上,她的思绪一次次回到芝加哥,回到芝加哥的密西根湖畔,那艘豪华的游船,烛光晚宴间他无言的微笑,还有餐桌上那朵伴随轻音乐的旋律微微颤抖的鲜花。嗳,一日的沉迷竟换来终身的悔恨,这终身的悔恨她该怎样承受!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泪珠从她的眼角无声地滚下……

她怎能不痛心呢?谁又能不痛心呢?她的生命,和着那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练出来的艺术才华,就要被可怕的病魔吞噬。

她的牙齿开始松动,一颗颗地脱落。她感到身心衰竭,每况愈下。越来越多的体内细胞坏死,越来越多的生命机能衰竭。她的头脑却是清醒的。当我的好友珍妮前去探望她时,她平静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她的头发也在脱落,那曾是柔软蓬松、乌黑发亮的头发,一缕缕地离开她的头皮。

夜间难以入睡的时候,她任思绪带她回到中国。中国,祖国,不仅家乡上海,即便是中原和西北农村,如今也令她无限留恋。记得一次乘火车去农村写生,火车两旁都是山,阳光照处,山间金灿灿的草丛泛着光芒,山的顶端有缕缕白带,分不清是烟云缠绕在山峦,或是未化的春雪覆恋着山脊。火车爬行在山腰,她从车窗探头向外望,下面是点点农舍、红色白色的鲜花和新绿的草地。红色的花和白色的花都是繁花满枝,红的像团团红晕的云坨,白的宛如玉树琼枝。有一个院落,几间小瓦房立在整齐的庄稼田旁,两个稚童由院里走出,虽然衣着不整,他们胖乎乎的脸颊却分明泛着健康的红润。那里有多么充沛的生命啊,她不觉叹息道。

她的皮肤,她那上海女孩所具有的细嫩、白晰的皮肤,开始改变颜色,一块块地腐烂,从肤面烂进深层。

白日在医院的院子里,她有时望着天上的流云和空中的飞鸟发痴。她多希望自己是一片流云或一只飞鸟!那流云,游离于无垠的天空,漂浮、不定;那飞鸟,终日为食物奔忙。可是她呢?那个曾在上海的郊野欢快地扑捉彩蝶的活泼女孩,死了。那个曾背着画架,自豪地在上海繁华的街道骑车穿行的健康女孩,死了。那个曾奋笔作画,梦想在美国大显身手的中国女画家,死了。她想对着苍天大声质问:为什么?但看看自己在镜子里面目全非的形像,她便什么也不想问了。她从未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她拨通珍妮在芝加哥的电话,想与这位能理解她的中国朋友见上最后一面。“珍妮,我,可能快不行了,你能不能,我想,你能不能来看看我”?听到她沙哑的声音,珍妮善良的心在颤抖。珍妮很想去看望她,给予她最后的安慰,但一想到那会面和告别会是怎样悲惨的场面,她犹豫了,她实在不忍心再度见到她浑身腐烂的惨状。珍妮挖空心思搜索安慰话,解释说自己忙于重要的画展难以脱身。珍妮这位同样具有艺术气质和敏感天性的中国旅美画家,在挂上电话后满眼是泪,双手浸湿着汗水。她下意识地重新抓起电话并用纸巾拼命擦拭听筒,好像可怕的爱滋病毒会通过电线传播过来。

几天之后,她去世了。

那是1995年的夏季,她的三十几岁的生命结束的时候。她的生命好短促,就像夏日的雨。

她死时还不算孤单,她亲爱的母亲在她的身边。

读到这里,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你有这么深的感触呢?是的,我感触很深!因为我与她是同龄人,同样在艺术院受过高等教育,同样在“六.四”天安门事件之后由大陆来到异国他乡。并且,同样曾在初到美国时的困苦和迷惘中徘徊于芝加哥的密西根湖畔,在那里遇到过热情相邀的美国青年。

所不同的是,那时我参加华人基督徒的团契活动,没有与萍水相逢的人外出。记得一次有位美国人自称在芝加哥某学院工作,与我聊了几句之后,说可以在他的学校帮我找个好职位,约我次日见面把简历带给他。当晚我与基督徒朋友提到这事,他们说,不要去见他,美国这里人很复杂,不要轻易相信你不了解的人。我听从了。现在,在我得到了长期的留美身份和理想的工作职位之后,回顾那段经历,我清楚地看到神对接受他的人的保守和基督精神的意义。

于是,我想到,那位来自上海的女画家如果认识上帝,她至今会仍然活着。

了解到她的故事之后,我又特意到芝加哥市区的密西根湖畔去了一次。湖水依然是那样湛蓝,荡漾着一望无际的波浪,乳白色的豪华游艇依然满载着游客,缓缓行驶在阳光灿烂的湖面。而湖畔另一侧的建筑群,似乎比以前更加雄伟壮观。

噢,社会,人生,现代文明!我不会忘记你里面有肮脏的东西,我必须摒弃,至少避开!

上帝,人类的天父,只有祂是完美和永恒!

行笔至此,已是夜深人静。我取出几天前已写上“海外校园编辑部收”的信封,耳畔回响起一首歌曲的旋律。那是我在大陆读大学时常唱的一首歌:

在你人生的旅途

难免徘徊十字路

哪一条路通往幸福

哪一条路通往痛苦

但愿你听完这个故事

就会选择自己的路

愿你勇敢地踏着脚步

寻找幸福的归宿

……

 

作者来自北京,获文学博士,现居美国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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