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衔去的信笺

 

 

 

文/宁子

 

 

 

那个寒夜,在母校的后园,就着一盏街灯,我与你们握别。我披了身微霜回来,拧亮了小台灯,一个人伫立窗前。窗外是萧瑟的梧桐,早已落尽了叶。没有星光,也没有冷月,梧桐旁只有一盏微暗的孤灯,在凄厉的风中,晕黄的灯光如晚秋的薄暮,把树影淡淡地罩住,轻轻摇曳。

我的泪流了出来,竟起了哽咽。

我不知道,会不会再有一个这样的寒夜,我披一身微霜归来,脖子上依旧系着这条雪白的丝巾,上面签满了你们的名字?假如有一天我厌倦了流浪的日子,疲倦了心,从西边的月下赶回,走过这条小巷,推开这扇小门,拧亮这盏台灯,我不知道会不会再有心情读你们这夜用彩笔写在我丝巾上的嘱咐?

那一夜,我一直流泪,心情像街灯下的树影一样黯淡。

我展开丝巾,在灯下细读你们每一个人的心音,好像一只只梦中的青鸟从丝巾上挂腾起来,沉重的趐膀上系了一长串期冀,向远方去。

在微寒的风里,我在西边的月下思乡。我推开窗扉,让月光泻到枕畔,枕下压着你们的梦  那条丝巾,上面的笔迹依然新鲜,在默默传递你们的心声。睡梦里,我常无端地惊醒,像在沙滩上小憩的女孩,忽闻一阵潮音,风起了呼哨,海鸥扑愣了翅膀去追远帆。小女孩再不敢贪睡,拎了小竹篮,赤脚走到冰凉的水里,她得赶海去,黄昏前,若拾不满一篮子,怎么回家呢?

在外流浪的日子,你们给我的白丝巾,竟如沉重的轭,叫我不得安枕。我好像背了一身的债在海外淘金。青鸟的翅膀早已沉重,却衔不来一根橄榄枝,亦不敢归乡。我做梦般地想念一个夜晚,也许微雨,也许初雪,也许路上有些微儿泥泞,篱笆外有老父的身影,他翘首对着村口的小路眺望,在低吟的风里,有微声在旷野低回:

“回来吧,我的孩子,不一定要“衣锦”才能返乡!”

也许,有一天,我会捎一瓣心笺,让青鸟衔去,在梧桐叶落尽的霜夜,悄悄投在随园路上的绿色邮箱。也许微寒,也许梧桐树下有些微儿残叶,但那只你们梦想的青鸟却衔来了天边的云霓,翎毛上有圈太阳的光晕,翅膀闪着月华,尾羽上缀满了蓝色的星。那是我们的梦凯旋的日子。

 

这瓣心笺,竟然搁置了几秋,我一直没有心情去想。对于漂泊的人,坐在窗前,捧一掬月华洗脸,竟是一种奢侈。

又是一个初霜的季节,我花尽了盘缠,真的一无所有,连你们写在白丝巾上的梦都飘逝了。在清冷的异乡,我像个浪子。

我想到临别的那晚,你们中间的一位,远远地伸出手来,给我紧紧的一握:

“祝你幸福。

像一片经霜的红枫,飘过我的耳畔,悄然落下。风哗哗鼓动,把沸腾的祝福灌满我的耳朵,未出征,就已一派凯旋。

流浪的路上,那些沸腾的祝福声都已遥远。忽然想到不曾经意的这片红枫,心里却深深感动。绕了千山万水,此行为何?

我微启了窗扉,月色正好,星星在天边闪烁,隐约的歌声从教堂那边传来,是平安夜的旋律。我坐在窗前,微闭了双目,让生命的帆在平安夜张开,像一只青鸟,翅膀上扬,借着风力,向幸福飞去。

我好像看到一条蜿蜒的小河,流到村口,老父正站在柴扉外翘首远眺。

我流泪忏悔,为这番远离。一阵柔风扑来,紧紧裹住了我萧瑟的心。有慈声从天上飘来:

“天上地下,哪一样我不曾给你?为何要出去流浪呢?”

哦,也是。

哪里没有星光?哪里没有月华?哪里没有太阳?哪里没有幸福呢?

是该归乡的日子了。我解下你们给我的丝巾,悄悄藏进箱底。我把沉重的轭,以及轭上的梦,统统交给上帝,让祂示我,青鸟栖在哪一株橄榄枝头?

我终于静静地坐在窗前,收拾了心情,捧一掬月华洗净泪痕。我想捎一瓣心笺,让青鸟衔去,投进你们渴盼的心

不是你们梦中的青鸟,那只我一直不曾找到。也许你们有些微失望,可是,我要说,这是一只真正的青鸟,这一只,带给我幸福。

也许微寒,也许乍暖,也许你们的梦已残破。我怀着祈盼的心在西边的月下放飞这只青鸟。在梦回的寒夜,愿平安夜的旋律把你们低垂的帆吹鼓起来,愿这只青鸟衔去一片橄榄叶……

 

作者来自南京,曾任报社记者和编辑,现于美国洛杉矶任恩福基金会专业作家。本文将选入本刊今年夏天出版的宁子散文集《心之乡旅》一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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