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门院长的遗产/黄安伦

 

 

 

 

文/黄安伦

 

 

 

1986年,当我的大提琴合奏曲《托卡塔,圣咏与赋格》在加拿大班芙首演时,朋友们都很好奇:这首在耶鲁大学音乐学院写的作品,为什么没有献给我自己的指导教授,却偏偏题献给了别人的导师——大提琴家王建的恩师帕瑞索特教授?

事情还要从1985年的一天说起。

 

 

十八世纪的大提琴

 

那天,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

“你的!”何荣(现为中国中央音乐学院的中提琴教授),把电话递给了我,当时,我们是耶鲁的室友。

电话那一头传来帕瑞索特教授焦急的声音:“安伦,你有曹明(化名)的消息吗?他如果拐走了那把十八世纪的大提琴,这乱子就大了!”

他的话音未落,警察局和外国学生办公室的电话也都来了,叫我帮忙寻找这位失去踪影的留学生。当时在耶鲁中国留学生中,因为我年纪最大,学校有什么事,都爱先找我。

何荣一向嫉恶如仇,此刻立即咒骂起来:“终于出事了,这个流氓!这是什么‘高材生’”?

奥多.帕瑞索特教授是耶鲁大学音乐学院的大旗,美国顶尖的大提琴教授。他对学生就像慈父一样,大家都非常爱戴他。他每年都在世界各地寻找大提琴的“苗子”,一经发现,就想方设法地筹款,即使受累,也非把他们弄到自己身边来培养成材不可。但,自从在上海招来那位“高材生”曹明以后,他的恶梦就开始了。

记得年前的一天,老教授开心地把我叫住:“嗨,安伦,我在你们上海,以今年的全额奖学金招来一个大天才,叫曹明。你认识吗?喔,对了,我也收了他的女朋友小珍(化名),也是大提琴,拉得棒极了。”老教授还告诉我,曹明刚到,无亲无故,所以先住在他家里。

我多了一句嘴:“您是在哪儿听到这二位大天才的?我怎么不知道?”

“是他们寄来的录音带。”

我还真想认识一下这个“天才”,可惜这位一表堂堂的上海“高材生”却一直推托大伙请他露一手的要求。我们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听见他拉《天鹅之死》,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后来,我从教授夫人那里听到更糟的事。小珍来校报到后,足足一个月不敢上课。帕瑞索特教授终于发现,他们俩报考寄来的录音,原来是翻录自别人的音响。

 

 

我教的不只是音乐

 

不久,更多的消息传来,首先又是教授夫人告诉我的:“我已经正告奥多,他如果再借钱给那个骗子,我就不客气了!只有奥多这样的大傻瓜,才会相信曹明这家伙缺钱。看看他脖子上新的金项链——你知道吗,人们在街上看到,他正开着租来的汽车带着小珍兜风呢!”

还有消息说,曹明为了享乐,早把自己的大提琴也卖了。

那时纽黑文市华人教会的朋友们,对中国留学生也是非常关心,包括对那个曹明。可是大家后来才发现,曹明已经向几乎所有他认得的人——包括美国教授和同学——都“借”了钱。教会的利妈妈对我说:“我真的以为在帮他脱离困境,但几次在餐馆,撞见他们俩正在享用豪华的日本大餐……”

后来,耶鲁大学音乐学院正式把曹明和小珍除名。就这样,帕瑞索特教授还是不忍心,把他介绍到中部一间名校、他的弟子门下继续学业。老教授还运用他的声望,从乐器博物馆,将一把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十八世纪大提琴借了出来,给声称“没有琴”的曹明使用。

我们听说后气坏了。一天,特地找到老教授:“您疯了?他是个骗子!”帕瑞索特教授沉静地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说:“安伦,我不是个傻瓜。曹明和小珍是伤了我的心,但我更要尽力不叫他们沉沦。我教的不只是音乐,更重要的,是做人呀!我总相信,爱心能遮盖一切。”

不久,王建到了,当时他才十六岁,其天才横溢的琴艺征服了全院。他不仅成了帕瑞索特教授的骄傲,也总算为全耶鲁的中国留学生们争回了一口气。

 

 

风高月黑策划绑架

 

但是曹明的劣行却仍继续传来,不断有美国同学告诉我们小珍被殴打的事。在一次强台风、暴雨袭击纽黑文的夜晚,小珍被毒打,赶出街头,“浑身淋得透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血迹”。这是把她接进屋里的一个美国女生说的。

当有消息传来,曹明竟然叫小珍去纽约接客“挣钱”,被美国同学撞到,大家终于忍无可忍了。

那晚月黑风高,我和何荣把另外二位好朋友叫到一起。他们是李凯——今天普林斯顿大学的电脑名教授,和我们另一位室友,罗秉祥——今天香港浸信会大学神学系主任。我们特地不叫十六岁的王建去──“这是大人的事。”

我对大家说:“够了,中国人的脸已经给他丢尽了。今天非把曹明送回上海不可!”

“怎么个搞法?”何荣摩拳擦掌,他也早受够了。“咱们现在就去他那儿,连夜把这小子扭送到纽约咱中国总领事馆,请他们无论如何把这家伙用中国民航送回上海!他小子如果不干,这是我准备的大麻袋和绳子——咱就把他捆起来装进去,塞进何荣的汽车后备箱里。总之,今夜非把这事了结了!”我牙痒痒地策划,大家都叫好。

惟罗秉祥是个好好书生,他小心地说:“咱可别伤人呀!”李凯是条壮汉,晃了晃手中的棍子:“除非他动粗!”“那小珍怎么办?”罗秉祥还不放心。

“这样吧,如果曹明娶了这女孩,咱们就‘清官难断家务事’,不再管他们的事。如何?”我说。立意已决,大伙随即掩至曹明的住处。一阵捶门,来应门的正是这家伙,而小珍正坐在床上。看到我们火气十足,他脸都白了。

我只问了一句:“有结婚证书吗?”曹明忙说:“有,有。今天上午刚登的记。”他随即把文件递给了我。

我们四人对视一下,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这事之后不久,就接到了帕瑞索特教授找曹明和那把名琴的电话。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原来曹明到了那中部名校没多久,就连同这把十八世纪大提琴一齐失踪了。校方正要报请联邦调查局FBI全美通缉他。在这紧要关头,还是老教授伸手,建议校方和曹明的上海老母联系:只要曹明在七十二小时内还琴,就既往不咎。

原来帕瑞索特教授给我打电话、到处找他,是想最后拉他一把啊!既然大家全找到我头上,我也只有尽力而为了。可是美国这么大,这,让我到哪儿去大海捞针呀?

我与何荣又扑去曹明的住处,刚好碰上和他合租房子的美国同学克里斯。克里斯正一肚子火儿:“这小子不辞而别,难道留下的几百元电话费加上房租,就该着由我来付?”我们只有好言相劝,并约他保持联系。

不料事情急转直下,几天之内就解决了。

先是克里斯来电话:“行了,没事了,我昨天在纽约街上一眼就认出他租的那辆汽车,我上去就用刀子把四条轮胎给捅了。待我一步跨进屋里,正是他们俩。我也不多说废话,就把刀子往他们桌子上一插:‘今天下午你如果不带着所欠的钱回纽黑文见我,咱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完,我转身就走。当天下午他就乖乖回来把帐全还清啦!”

警察局也打过电话来:“谢谢,没事了,曹明已将那把琴完璧归还。”

紧接着,就是帕瑞索特教授来电话约我去“拿坡里”喝啤酒,说是还特邀了我的指导教授,美国名作曲家布列兹尼克作陪。

 

 

在马勒签名的餐桌上

 

“拿坡里”是耶鲁音乐学院门口一间著名的意大利餐馆,一代代欧美的音乐界名流都在这里留下了签名。此刻我们师生三人喝闷酒的木桌上,就有着马勒亲手刻下的大名呢!可是面对这样一件丢脸的丑事,我实在无心观赏马勒的签名,直气得浑身颤抖,深感无地自容。布列兹尼克再怎样拍我肩膀,也无法安慰。

几杯啤酒灌下去,还是帕瑞索特教授打破闷局:“安伦,不要难过了。没有谁会因为这个曹明,就说你们中国人都是骗子——世界上哪个民族没有败类?”

“我请你们来,只是想告诉大家,我已原谅了曹明。不仅不会记恨他,我还要继续照原样去帮助年青的‘苗子’们。我才不会在乎谁再来骗我、伤害我呢!”

看着我和布列兹尼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问道:“你们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俩使劲儿点头。老教授缓缓道来:“原因,就是咱们的老院长赛门给我留下的宝贝遗产。”

我们当然都知道赛门教授,那就是亨德密特时代的美国大钢琴家,耶鲁大学音乐院的老院长啊!

老教授的泪水已经流淌在面颊上:“我十四岁那年,还是一个巴西的穷小子。就是因为赛门到里约热内卢开音乐会时,看中了我的音乐潜质,帮助我来到美国。他一手操办,供我吃,住,上学,拜名师,开音乐会,功成名就。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我对赛门说:‘大师,我怎样才能报答您的恩情呀?’老院长说:‘别冒傻气了。记住,就照我的样子,去爱年轻人,去关怀他们,去培养他们成长,把爱心一代代传下去——这就是对我的报答了。’”

再没有比这样一番话更能让我受用一辈子的了。朋友,你说说,我在耶鲁写作的这最后一首乐曲,除了帕瑞索特教授,还能题献给谁呢?

 

作者为作曲家,现住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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