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观的交锋

 

我和一位由芬兰来的女研究员,坐在午夜街旁的石凳上,冷眼看我们的宝贝同事们──这群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医生、博士、教授们,烂醉地躺在街中央,又唱、又吐、又骂地发泄那压抑了一年,因工作、研究经费、升等、外遇、婚变,所淤积的痛苦、怨恨。

 

 

 

文/陈庆真

 

 

 

面粉卡片教

 

幼时家居台北近郊。对门有所小教堂,常见门口有人排队领袋装面粉、奶粉及罐装牛油。父亲说那是美国来的“救济品”。母亲是第三代基督徒,我们兄弟姊妹也跟去教堂上主日学。西国宣教士教我们唱诗歌、讲圣经故事,还发给我们亮晶晶、用过的圣诞卡片。邻居戏称我们信的是“面粉教”、“卡片教”。

在我心目中,西方人必都是基督徒。他们生活富裕,还有余力赠送“救济品”。父亲早年是留英美的公费留学生,自幼我们就被灌输:西方先进国家科学进步、人民守法、待人有礼等等。我们长大以后,一定不要辜负父亲的期望,到那遍地面粉、黄油、全是守法的基督徒国家去留学。

那时的台湾社会风气朴实,经济尚未“起飞”。大学四年,周末最快乐的事,就是到学校旁的“信友堂”青年团契(Friendship Corner)去聚会。至今我仍认为该团契的唱诗,是举世无双的。聚完会大家一面唱诗歌,骑车回家。那种享受,天堂也不过如此!这是我出国前“单纯”的“世界观”。

 

 

先民的习俗

 

毕业后,如愿到美国留学。学校外国学生顾问将国外来的留学生,分配给不同的美国人家,名之为“接待家庭”,以便于留学生们学习适应美国生活。在选择表上,我填选要住在“基督教家庭”。和我一道的一位泰国女孩,瞪我一眼:“还有不是基督教的家庭吗?”

我被分到卡洛森家,一个代表了大多数的“美国基督教家庭”的家庭。卡家男主人卡博士,是加州理工学院化学博士,在石油公司任高职。女主人明卡妈妈,是密西根大学护理硕士。膝下二男二女,金发碧眼,和电影明星一样漂亮。周五下班后,他们就来接我回去度周末。

主日,卡妈妈在教会司琴;孩子们和我去上各级主日学;卡博士自愿留守“看房子”。他们住的社区全是石油界的家庭。孩子们上同一学校,妈妈们去同一教会,爸爸们十之八九在家看球赛。周日大餐,餐具比盘中飧精美。饭前他们会安静地等我一个人谢饭,然后接上一句:“我们以为中国人都是信孔夫子教的。”

我宿舍室友的父亲是小镇的牧师,她还请我去她教会做过“见证”。但这位室友的私生活却是一塌糊涂。那时女生宿舍晚上进出要签名。宿舍保姆一脸慈祥,坐在签名桌后面一个个发避孕药。

渐渐地,我意识到基督教对大多数美国人来说,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先民留下的习俗,与重生得救、圣洁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知识分子和卡博士一样,相信成败全靠自己,努力工作是为享受丰裕的生活,追求的是事业上的卓越超群。

美国人的“世界观”都是这么样吗?我问我自己。

 

 

经济起飞后

 

研究所毕业、结婚、生儿育女,随着丈夫的工作南征北讨,其间也回过台湾,做了十三年的“归国学人”。当初回台湾,确实是怀着“传福音”、“报效国家”的热愿,在大学教书,带研究生,在教会辅导“社青团契”。

台湾在我们离开的十年间,竟然起了这么大的变化。记得出国前一宗分尸案,吓得我一年不敢吃肉。十年后,枪杀、分尸、劫银行已不再是新闻。大学时同一诗班的姊妹,现任大学教授,生病时居然喝庙里求来的“符水”!“什么时代了,基督教老早落伍了!”很多人说。

即使在政局不稳、国际空间被压缩的威胁之下,台湾仍高唱:“经济挂帅”,“庄敬自强”;相信自己,金钱万能,就这样追寻“更好”的明天!台湾本土上已“面粉黄油”遍地,人口中基督徒的比率却较我出国前更少。

再次回到美国,正好赶上“六.四”天安门事件过后。中国的学生学者,大量涌进这以“自由女神”把关的国家,一个比一个优秀。我家落籍波士顿,我旧业重操,继续在大学任教,带研究生,并任教会“年轻专业团契”辅导。

 

 

成功的代价

 

我的同事,均是来自世界各国的佼佼者。头衔是医生、博士加教授。在学术界竞争的急流中,深感“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压力。所参与的“核磁共振研究中心”,也属国际之顶尖。此方面研究的多个“第一”,都出自此中心。同侪间表面客气礼让,骨子里拚得死去活来。常为排论文作者的顺序,反目成仇。

每年一度的“国际核磁共振学术研讨会”,是世界各实验室,一争雌雄,发布鹿死谁手的时刻。有一年,本中心在研究会发表的论文数,与假想敌之比为六十六对六十八,以两篇之差称臣。简直是奇耻大辱!依惯例,会议最后一夜,大伙去城中心喝啤酒,吃螃蟹庆功。我无法忘记那年的那夜,由七点半喝到十二点,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有的跳到餐桌上,蟹壳乱飞,最后被赶出餐馆。

我和一位由芬兰来的女研究员,坐在午夜街旁的石凳上,冷眼看我们的宝贝同事们──这群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医生、博士、教授们,烂醉地躺在街中央,又唱、又吐、又骂地发泄那压抑了一年,因工作、研究经费、升等、外遇、婚变,所淤积的痛苦、怨恨。

等到计程车将我们带回旅馆,已是凌晨六点!

这些才华洋溢的同事(其中百分之四十是犹裔),当他们打上领带,站在大学殿堂的讲台上时,仍然是这个社会最优秀、最成功、最受尊崇、最被羡慕的偶像。而那背后“艰苦无人知”的辛酸呢?“人本主义”成功哲学的代价,是这么高吗?

 

 

游子的心声

 

在波士顿,匆匆流水十年间,经由我们“年轻专业团契”进出的学生学者,岂止上百。许多坚毅面孔的后面,都有一篇令你动容、动心、动情的故事。

我们一齐经历他们在“进化”与“创造”间的困惑,“科学”与“信仰”上的挣扎,“实际”与“圣洁”上的争战。午夜救急电话惊醒也是常有的事。

但是,看到他们在团契中成长、成熟,有的成为教会的执事,有的到了别州,成为教会团契的领袖。每每想起和他们走过的青涩岁月,欣慰感恩的热泪,禁不住挂满了一脸。

有一对年轻夫妇来过团契几次,也参加过一次福音营。 丈夫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后来事业成功,就从团契失踪了。问起来,他诚实地承认:“我真正努力过,但圣经这本书,对我就是一大堆神话故事,童女怎能生子?我实在无法再勉强我自己。”

问他周五晚在家忙什么?“油漆、修房子、加盖、好增值。等增值后,再换大一点的房子,继续增值。”我想告诉他:这是现代美国“人本”思想的世界观。转念之间,想想真是一言难尽,算了!

一位多年后信主的弟兄,回忆他的心路历程:“以前我实在不屑与你们这群无病呻吟的弱者为伍。天助自助,哪需要什么‘倚靠’!马克斯不是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吗?”

这位弟兄是哈佛应用物理的高材生。像有这种“巴别塔”心态的学者,我们遇多了,见怪不怪。因此当时只是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当你有一天想法改变时,记得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吧?”这位弟兄后来迁居加州,夫妇俩在团契帮助了许多年轻学者。

还有一对上海来的夫妇,郎才女貌、女才郎貌、温文儒雅,我们真是爱他们。连续来了团契两年,一天带了重礼来看我们,一副要辞行的态度,开门见山地:“您们带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在团契也得到弟兄姊妹无条件的关爱。”夫妻对望一眼:“但是我们就是不敢轻易地接受神。好多次讲台呼召我们都深受感动,但是怕站起来,只得赶紧往门外逃。”

做妻子的眼眶红红地说:“我们也曾经热切地信奉一种主义,结果失望得好惨。我的父母死在这个主义之下……现在我们选择只相信科学。至少科学不会令我们失望。”

他们夫妇都是从事分子生物研究的。我们于是为他们分析:我们的信仰,不是一种主义。而当他们所执迷的科学,走到极端时,反而会走回他们痛恨的那种主义。这对夫妻后来迁到纽约去做博士后研究,信了主,最近还添了个胖宝宝。

想到北美各团契里,多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中国学生。肩负父老的期望,离乡背井,飘洋过海,来到这块民主自由的“机会之地”。幸运者靠奖学金,否则靠打工,看人脸色,辛辛苦苦地在这块土地上挣扎。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盼望有朝一日,苦尽甘来,立业成家,五子登科,光宗耀祖吗?

可是,即使达到了我的同事、那些哈佛教授医生博士的名望与成就,若失去今生的平安和永生的盼望,又和浪迹街头的流浪汉,有什么不同?说不定还未及他们快乐呢。每念及此,真是不寒而栗。

这几年,我们有机会去欧洲宣教。欧洲是非移民国家,国内来的学生学者,要在彼处立命安身,要克服的语言、种族岐视、异族通婚、居留与工作,等等障碍,远超过北美的留学生。每次由欧洲回来,心痛的感觉,像是海浪冲击岩石,一次比一次激烈。人们是如此需要福音,我们能做的竟是这么少!

 

 

真是无憾吗?

 

去年暑假,卡妈妈心脏开刀,我赶去德州陪她。四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均已长大成人,全都离开了幼年时的信仰。其中两位新近离婚,正好中了美国百分之五十的离婚率。

入手术室前,我要求卡博士和我一道,为卡妈妈祷告。他想了想,勉强同意了。在等待室,我认真地和他谈到主耶稣及十字架的救赎。八十五岁的卡博士,一脸困惑地:“我从未感觉有灵界的事啊!我一生都靠自己,凭良心做事,也没有什么遗憾……”我们同时望向手术室的门,顿时,他的肩膀开始颤抖。我托住他的肩:“真的没有遗憾吗?卡爸爸!”

知识分子,无论中外,认为基督教给予人的印象是温和消极的;而基督徒又是一群软弱无能,与世无争,赶不上时代的次等族类。他们总是低声下气地邀请你去聚会,真心地帮你解决困难,耐心地向你传讲天国的福音,嘴里总是挂着“感谢”、“赞美”的话,这哪像是可以扭转乾坤的时代精英?社会国家靠这样的人怎么有希望?做“后现代”人的目标,不就是要丢弃传统的包袱,从宗教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肯定自己,进而超越自我,追求卓越吗?

这种要肯定自我,追求卓越的精神,绝对是好的。问题是:如何实现?现代西方的主流世界观,早已从中世纪的“神本”思想,演变为科学至上,重理性,强调人自由的“人本”思想。在“人本主义”的世界观里,个人的命运操纵在自己的手中。五百年来科学的进步,似乎证明了“人定胜天”──靠着大家的努力,以及健全的政府组织,必能解决目前的一切社会问题,建造美好的明天!

西潮东渐,这种世界观当然也吸引年轻的中国人,相信人性本善,追求乌托邦理想国,却很少想到、也不介意背后的无神论自然哲学与物质主义。更不明白,一旦离开了真神力量的泉源,所有的努力只是一个闭锁系统里的恶性循环,不仅无法求到卓越的人生,反倒在道德伦常上迷失了。

 

 

痛定再思痛

 

我痛定思痛,遂将过去廿年在国内外与年轻学者、学生,共同讨论的有关“世界观”的资料,做了一个系统性的整理,成书,名之曰《世界观的交锋》。目的有三:

一、重申科学只是追寻知识的方法之一。并以物理学及生物学的实例,与研究科学的学生学者,重新复习科学方法的运作;了解其在“自然主义”的“基本假设”下所受的限制;以及“科学主义”的由来。

这为的是和从唯物论、无神论背景来的朋友,一同驻足思考、认识宇宙知识的浩瀚。要探索真理,必须勇敢地跨出科学所无法涉及的范围。

二、从希腊哲学思想开始,分析西方社会的主流思想,如何由中世纪的“神本”哲学,经过“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社会变迁、演变到以“自然主义”、“物质主义”为中心的“人本主义”哲学。

“人本”思想渗透到社会、政治、教育,甚至宗教层面,不仅控制了卡博士那一代的“世界观”,亦蚕食吾侪一辈,更会鲸吞下一代中国年轻的学者。

三、例证那促使西欧“科学革命”,及点燃西方民主自由火炬的,是中世纪基督教“经院哲学”所教导“神的启示”,及圣徒对神的“直觉信念”(Instinctive Conviction),以及自神所赐“自由意志”而有的“天赋人权”。

而表面看来极具诱惑力的“人本主义”世界观,一旦走偏了路,离开了上帝的“绝对道德标准”,成为“无神人本主义”时,它的哲学精神,就和共产主义背后的马列思想,只差之毫厘。

在我的这本书中,我亦引用圣经中雅各的故事,来讲述基督教所传的,不是一个主义,而是一种生命。在上帝启示之下,在耶稣基督救赎的恩典中,我们的世界观是积极、理性、有方向的,生命是和谐、丰盛、且有盼望的。这就是基督教世界观。

圣经中的雅各,很有现代“人本主义”的思想。他志得意满之余,走到了自己能力的尽头。在伯特利见到了上帝耶和华后,终于“醒”悟过来,说:“耶和华真在这里,我竟不知道。”我们纵然背离了上帝,上帝却永不失信。他一直在向我们启示,启示我们如何肯定自我,如何追求卓越。

 

作者是广东人,美国德州休士顿大学物理博士,波士顿大学物理教授。从事医学信号处理及核磁共振造影研究多年,着有大学物理教材及多篇研究论文,发表于国际学术期刊。本文改编自其近作,海外校园丛书中的《世界观的交锋》之前言。该书可向各地中文基督教书房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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