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越界的交锋——自然科学与形而上学的对话

 

但是且慢!那两个实验呢?

 

 

 

文/史 锋

 

 

 

时光不会倒流

 

我们何其有幸,生长在二十世纪: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人类有能力上天下海,有能力用自己的智慧初次掌握生命的奥秘,有效的人口增长到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程度。宛若圣经上所说:“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创》1:28)

新墨西哥州原子闪光的明灭、第一台电脑的问世、登陆月球、复制羊的诞生……科技无所不在,也没有人认真想要去对付它,连反对科技的人都不由自主的使用科技的产品。而神学,这个曾经是一切哲学中心的学问,似乎越来越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乏人问津。

 

 

神学终结了吗?

 

以往一切信仰中的丰丰富富,是否注定要在二十世纪科技的光辉中黯淡下来,就如发明了飞机大炮,弓箭就注定被放进博物馆,仅供观赏?神学终结了吗?对某些基督徒而言,这是一个日夜啃啮不已的问题。随着世俗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道德礼教纷纷失去了活力,千奇百怪的现象不断出现,“渎神”成了日常性的节目,基督教只成了“众多”宗教中的一支……

甚多基督徒回想过去美好的时光:那是一个神学凌驾一切的年代,教会在地上有能力有权力的时代。他们想要呼吁社会大众返回自然,回归到他们所想像的乐园。

然而真正的现实是:没有人能回到过去。我们对自然的看法无论如何转变,都再也不可能再转回那种基督徒缅怀的时光。在怀旧的基督徒的眼里,那时所有的知识都被神学所涵括,所以在知识上不会产生分裂,也不用费心去选择。然而这种统一究其根底是僵死的统一,是一种知识的独断论。强制的统一所带来的结果,不外是扼杀了知识的自发创造。这种知识型态带到现在所引发的破坏会大于建设。时至今日,科技充沛丰盈的动力已不可能被这种企图所阻挡。

但是神学真正的活力也才方兴未艾。

 

 

没有边界的形而上学

 

为这个纷纷乱乱的世界找一个理由,一直是哲学家赋予自己的任务。经院派哲学家为思辩的过程绞尽了脑汁,一切的现象都带到了充足理由律的要求之下--所有的存在都是有原因的。藉着种种的定义,人的理智终于可以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找到了理智自已存在的理由。希腊哲人所投注的心力委实可敬可佩。

然而对这世界的抽丝剥茧的过程却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任务。哲学家逐渐觉察出:无论他们用何种方式逼近这个世界,总是有些终极原因,是这些思维无法到达的。而恰恰许许多多重要的问题,不约而同地指向这些终极原因--这个包在无穷的迷雾中,没有边界的形而上学领域。

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思想激荡后,基督教的兴起适时地填补了这个空隙。藉由神创造世界的主题,终极原因似乎一下子变得秩序井然。各种价值和现象,在圣经的论述中森然罗列,没有什么是不能用圣经来说明的--至少在当时人们的看法中是如此。再经由阿奎那的整理和登高一呼,整个的神学形而上学架构就此大成,独领风骚达几世纪之久。于是,形而上学,即探索宇宙根本原理,似乎就只变成了如何更细致地解释圣经的内容--直到牛顿破天荒的发现将局势整个翻转过来。

 

 

认识论的丕变

 

当牛顿引进了微积分来精巧地解释运动和天体现象时,同时代的人是惊叹的。三个简单的运动方程式加上了数学手法,将最小的单摆和天上月球的运动联系起来了!那么不起眼的方程式,写起来还不到一张纸。

牛顿(Newton)竟然规范了天上地下一切的运动,这个发现还能不惊人吗?然后这些人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这种引进的后果,竟是将他们价值观中心的神学思想打入冷宫。但他们那时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原来有一些现象不用圣经,也可以解释得很好,甚至更好!

藉由牛顿的成就,决定论的观念被引进了对自然现象的解释,数学的手法被引进了对自然世界的规范。数学终于从古代真善美的领域中下凡到“人间”来展现它独特的魅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学与自然科学都是尝试用一种统一的观点去理解他们所看到的现象,只是在牛顿之后,数学的技巧取代了纯粹文字论证的技巧,带来了使用数学方法后的明晰性。而整个自然科学的方向,也在这时候与纯哲学正式分道扬镳。

也许数学方法引进自然科学后的最大魅力是在于:终于有了一个人类梦寐以求、超越各家各派的理论。每个人的思想喜好或有不同,但是二加二总不能等于五吧?藉由程式数学带给了自然科学某种难以言喻的融贯性、完备性、和简明性。

当然,方程式本身不是真理。但是方程式所带给人们的理解是真理,这似乎变成了这个世界不容置疑的法则。穿过方程式表面,直入内部的奥秘,整个的自然界可以被人类所能理解的法则写下来。各个不同流派和和各种方法所追求的对知识最高的认识和掌握,在数学的柏拉图天空中,终于集其大成。

至于上帝吗,欢欣鼓舞的科学家这样答:“我不需要这样的假设。”

 

 

那两个实验呢?

 

随着牛顿模式的完善和渐渐精确,这个体系逐渐成熟长大到无所不包,世界最深入的奥秘呼之欲出。十九世纪末叶吧,开始有人抱怨牛顿实在太幸运,把所有的物理定律发现完了。接着1900年,克尔文爵士乐观地宣称所有的物理只剩下两个实验的结果还未解决,但“只是弹指间事”。

但是且慢!那两个实验呢?当然了,这就是近代物理史上鼎鼎大名的“黑体辐射问题”和“迈克生、莫利实验问题”。这两个实验,一个产生了量子力学的前身,一个导致了相对论的产生。这两个“覆盖在物理学上的云彩”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成了摇撼古典物理根基的狂风。

从那之后算起不到三十年间,牛顿的物理成了古典物理学,退出了物理研究的核心,代之而起的是近代物理上两大无可匹敌的高峰--相对论以及量子力学。

相对论完全否定了宇宙间一个绝对座标系,量子物理则正式对所谓“客观存在”发出质疑。按照量子物理,观察的动作改变被观察的系统。被观察物体的状态,竟然和观察者观察的动作有关。量子物理的出现使“存在”重新成为问题,使“真理”重新成为问题,使“知道”重新成为问题。

不是所有的科学家都心甘情愿,相信这违反常识的古怪理论,但是当从理论一直推出奇奇怪怪的现象,而实验又一直跟在后面证实所言不虚时,他们又能如何?就像许多人搞不清相对论是如何将质量和能量等同在一起的,但是当广岛和长崎上冒出了史无前例的火花,他们也只有乖乖承认是自已不行,不是别人不对了。

 

 

曙光的明灭

 

“比较起来”,二十世纪德国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海森堡说:“本世纪的物理学家对待神学家的态度,比起上一世纪,是好得多了。”在“全然客观性”的神话粉碎之后,科学家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们最终也是抱持着某种形而上学的理念。爱因斯坦也谈到:“最终是理论决定什么是有意义的和可观察的”。科学家只得无奈将很早很早以前形而上学家所思考的东西又重新捡拾起来思考了。(这有点像是科学家辛苦地爬上知识的顶峰后,赫然发现,上面早已挤满了形而上学家!)

然而这并不是意味着物理学家开始向哲学家求助,本世纪初期那些物理学家鬼才般的物理直觉,不是任何哲学家和神学家所能逼近的。我们仍然看到物理学家和哲学家相互攻击的例子。(其中最著名的也许就是费曼,他连在经典教科书中都不忘损一下哲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一旦跨过了专业的领域,就显得如此的无能,以致专业的哲学家常常是糟糕的物理学家。而物理学家则可能是糟糕的哲学家。1922年在巴黎哲学会上发生了决定性的一幕,柏格森试图从哲学的观点捍卫时间的多重性原因,爱因斯坦答得很干脆:他拒绝所谓“哲学家的时间”,生活经验救不了被科学否定了的东西。

详细说明这个物质世界存在的方式,本来就是物理学家的任务。用他们的规则和他们斗法,无异是找迈可.乔丹打篮球。物理已经达到的内涵绝不是一蹴而就的,在这个范围内他们也是无可匹敌的。只是他们慢慢地觉察出:无论他们怎么进行计算,总是有一些东西不断地溢出他们的算式之外。

那些在计算时被他们排除在外的现象也许是物理不愿处理的,但绝不会是不重要的--生命不能计算,正义不能计算,爱情不能计算,价值不能计算。即使今天物理发展到顶点吧,比方说终于有天才物理学家将所有的理论用“弦论”统一起来了,我们还是可以问问:那又怎样?能够统一说明所有物理现象的最终理论,有能耐说明一切的生命现象吗?如果不,它又凭什么自称是最终理论?

物理上的最终理论,统一的只能是物理上的现象,无法涵盖人文的部份,就如无法计算出自身的由来一样。就是在这一点上,人类所有的价值观全部爆发出来了。一个人吃人的世界,和一个无血无泪的世界,会违反那一个自然定律呢?一个贪官污吏当道,千百万人头落地的世界,不也是很“符合”量子力学和相对论吗?近代物理的世界再深遂迷人,“曼德布洛特集合”再富丽堂皇,对人们的苦难能有一丝一毫的回应吗?多的是人打着科学的名号行杀人之实,拿着达尔文和马克斯主义的鸡毛当令箭。如果生物和历史演化的“铁则”应用在社会上,那我要问,消灭“不良品种”何罪之有?不过就是替“天”行道。

当物理学家一跨入价值的领域,他也成为了糟糕的哲学家。也许近代科学真的满足了人们在理性知识上某些方面极其精巧的需要,但是在其他方面它甚至显得比过去更无能,而且就因为“科学”的名号是如此的蛊惑人心,它所带来的破坏力更是威力惊人。如果历史上,自然科学曾因指出了神学不能达到的界限而沾沾自喜,逼神学交出知识的领域,那今天面对自身处理的对象时,自然科学又该如何呢?

 

 

作者现住美国爱荷华州,攻读博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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