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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桥边的鲁冰花/晨牧

捕获

就当她坐在厨房地板上,擎着刀,对着手腕,蓦然想到,一个基督徒同学曾给她讲过耶稣。

文/晨牧

只身在异国他乡,最伤心莫过于收到亲人骤然离世的消息。

小桥接到妈妈的电话时,这里已是周六凌晨6点多,她和母亲都不曾落泪。她父亲年事已高,走得极快,又毫无痛苦,是件让人觉得安慰和感恩的事。

小桥是我在这世间遇见过的最开朗、心胸最宽广的人。连她自己也以为,不会因为父亲去世而过分伤怀。

1

从周五下午就开始飘的那场大雪,一直持续到周六清晨,天阴得像是盖了一层灰色的布,大片大片的雪被疾风吹着从灰色的天空抖落下来。

我说,去年我父亲去世,也下雪了。下雪或是下雨,时逢亲人离世,总平添几分感伤。窗外的雪时急时缓,小桥的泪簌簌地落下。

我说,我去给你拿纸巾吧?她说,不用了,我不会哭多少。她用手心抹去眼泪,我们继续读《出埃及记》。

晨读结束后,小桥去厨房煮了普洱茶,我热了几片面包,拿来花生酱和玫瑰花酱。我们把桃木小方桌搬到榻榻米上,盘腿坐下来。

榻榻米靠着阳台的落地大玻璃窗,是窗户太大,还是密封得不好,我们都感到迎面袭来的寒气。

普洱茶发出几缕清香,瞬间又消失了。

我们各自往面包片上涂花生酱和玫瑰花酱,小桥涂了特别厚一层,却又放回茶盘里。我说,要不要我拿根香蕉来?香蕉是快乐果,可以帮助你冲淡悲伤。

我的话刚说完,小桥的眼圈立刻红了,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小桌上。“我爸爸最喜欢吃的就是香蕉了。”说着,她放下手里的茶杯,从榻榻米上站起身,走回她的卧室,关了门。

随即,我听到小桥在卧室痛哭的声音。

她的那杯茶在我对面,就要凉了。我在榻榻米上仰面躺下来,窗外的大雪变得稀稀落落,云层后面的阳光,清冷而无力的样子。我寂寥地环顾着阳台四围。在阳台相对的两面墙上,分别挂着两个生铁装饰,恐怕在这屋里挂了许久,上面落了一层灰。一副刻着“基督是我家之主”,一幅刻着“爱是永不止息”。

厨房里的水龙头怕是没关紧,一声接一声,滴滴答答。我没心思站起来,只是这么躺着,怀念着过去。小桥为逝去父亲悲哀,我在回忆中向小桥的父母亲深感抱歉。小桥把那些理应陪伴双亲的日子,都给了我们。

2

认识小桥时,她还很年轻。一个在海外长大的华人,在正是青春好年华时,听到上帝的呼声——“去爱你的同胞!”于是,她便不顾一切地来了,而且来到最为偏僻的荒漠戈壁。

她做我和莹花的老师没多久,就把她家的钥匙给了我们。当时,大学集体宿舍的环境非常简陋,我和莹花在周末到小桥家,躺在沙发上吃水果,喝茶看书,听音乐,有时还自己动手做顿饭……这些,给我们的大学生活平添了许多别样的回忆。

小桥在我们生命里扮演着极富影响力的师者角色,虽年长于我们,我们却从没称过她老师。也许如此,我们才能如此亲近她,拿她当家人和朋友。

那时候,我们几个沿着河岸,从大学附近一直走到城里。那条河的水极浑浊,里面滚动着泥沙,河面上漂浮着沿河两岸人家投入的垃圾。现在想来,实在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象。可当年在河岸柳树下,我们对着河流盘腿而坐,聊起带着浅浅忧伤的童年和苦读书的少年;我们也谈些严肃的话题,如活着的价值和意义,生命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等等。

小桥和我们讲过的故事,让我们记忆最深刻的,是她17岁时的往事。

她说,那时她是学校出类拔萃的优秀生,生活在众人赞扬的光环之下。有一阵子,她想,难道就这样过一生吗?虽然风华正茂,一想到无论怎样,生命都将以死亡告终,绝望的感觉让她不寒而栗。就当她坐在厨房地板上,擎着刀,对着手腕,想要切下去的那一刻,蓦然想到,一个基督徒同学曾给她讲过耶稣——“在耶稣里,你会得到新造的生命,他爱你,不加任何条件。”

若是有机会见到小桥的那位同学,我一定要重谢她。否则,我们怎么能见到这么乐观开朗、极具生命活力的姐姐呢?当然,最终,我们要感谢主耶稣。按小桥的话说,是耶稣救她免于死亡,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们。

3

认识小桥之后,我们的生活里从此多了耶稣。也因此,我们生命像是翻开了新的一页,又像是开启了新的航行,这是叫人欢欣鼓舞也欢喜莫名的旅程。我们好像故事里的角色,得知创作者是谁之后,就拥有了安然与踏实。那份开怀,如同在寒夜里跋涉的客旅,最终奔进温暖明亮的屋里一般。

那条环城的河,是古城的母亲河,虽然卷着泥土,毫无景致可言,却是边陲之城的主要水源。两岸的绿地树木也无不仰赖于此。多年过去,不知那河还在不在,还有岸上的柳树林,它们静静地听过我们多少故事啊……

我们的故事,往往忧喜参半。而小桥一说起她的故事,常常引得我们开怀大笑。

她总能在那些看起来苦涩难堪的故事中读出欢喜和希望。

有一次,我们乘班车,穿越号称“死亡之海”的沙漠腹地,车在夜里坏了。那是深秋的夜,皓月当空,满天的星星挂在空灵的夜幕上,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那些连绵的沙丘黑黢黢的,怪吓人的。我们裹紧身上的单衣,站在大漠秋风里祷告。

沙漠的夜,冷得很,我担心车修不好,紧张得掉泪;小桥却赤脚跑到沙丘顶上,唱起赞美诗:“这是耶和华所定的日子,我们在其中要高兴欢喜!”小桥的母亲自然舍不得女儿跑到地球的另一端“吃苦”,以为女儿出去几年,忍受不了就会跑回家。哪想到10年,20年,小桥把异乡住成了家乡。

直到前两天,从家乡传来父亲骤然去世的消息,让小桥露出了这般悲恸。我极少见到她如此忧伤,竟然怔怔得不知所措。

4

听着她在卧室里的哭声,我的心也揪着。她在怀念失去的父亲,而我在怀念那些和小桥一起走过的日子。怀念那些日子,似乎可以让我和她一同忧伤。那些日子,我们拥有小桥在身边,她的父母亲却寂寞地数着女儿的归期。

我们常向小桥诉求心中的哀苦和挣扎,然而,我们从不曾探问过小桥心底里的愁思。她得将多少牵挂放在身后,才有把异乡当家乡的情怀与勇气呀。

她曾说,如果不是耶稣在她生命里播下新生的种子,她的生命早在17岁时就结束了。因为爱,所以她才有愿意冒险去爱的力量和勇气。她说,上帝像鹰一样把她背在翅膀上,带她来到这地。住在这里的年日,我们眼中的小桥像是一个撒种的人。

她的口袋里,总满满当当地装着各样美好的种子。

在教会,曾有一个叫大家都头疼的姐妹,到了一个地步,我们都开始看她不顺眼。只有小桥,仍愿坐在她身边,在她诉说时,安静地倾听。在一次分享会上,这个姐妹说,小桥让我感到被接纳,这种接纳就像麻风病人被主触摸一般的温暖,她帮助我看到我心里的美丽和自信。

小桥不止帮她一个人看见生命内里的美丽,和她接触的人都有相同的感受。原来,小桥不止于撒种,而且还改良了让种子生长的土壤。撒种固然重要,然而改良种子落下去的土壤,又需要多少时间和忍耐。

因为如此,小桥才留下来了。在这里陪我们成长,看我们长成一片花园。

5

张晓风有一篇散文,是关于羽扇豆花的。张晓风将此花称为“露奔”,而我们多叫它鲁冰花。文中,张晓风前往新西兰基督城的库克山观光,在公路两旁看到了满眼的露奔花。那些如同彩烛般五颜六色的花,像绣在漠漠草原上一般,叫人惊叹不已。这200公里路边的露奔花,有段感人至深的故事。当地一位虔诚的女基督徒,觉得那条公路两旁颇为单调沉闷,没有生机,就从英国邮购了很多露奔花种,然后带着她的大儿子,将花种撒下。

40年,花成籽,籽成花,绚丽了那条公路,让开车路过的旅人神清气爽。这些被张晓风称为“露奔花”的鲁冰花,作为豆科类的植物,还对它脚下的土壤起着改良作用。这样,鲁冰花也被誉为“母亲花”。

以小桥的年龄,自然做不了我们的母亲,她也绝不想让我将她比作花或是母亲。她曾说,她不过是一座小小的桥,供人踩着,去看上帝的花园,去呼吸上帝的馨香之气。

但这一次,就让我将她比作鲁冰花吧。她不正是那向上绽放美丽、向下扎根给土壤提供养分的鲁冰花吗?或者,她更像那位将花种撒在公路两旁的妇人,春去秋来,等着茫茫无际的荒漠变成盛装华美的花园。

俯身面向大地撒种,就是先将自己的生命交付出去的献祭,是屈身俯首的献祭。在我们当中,小桥正是这样忍耐着撒种的人,我们不曾见过她的悲哀。直到今天,听见小桥哭她逝去的父亲,我才禁不住也跟着忧伤起来。

但我始终相信那两行充满希望的诗句:“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那带种流泪出去的,必要欢欢乐乐地带禾捆回来。”(《诗篇》126:5-6)

我相信,这也正是小桥这段生命历程的真实写照。

作者现居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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