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看不到

青鸟看不到—文/笛安

我坐在外婆的病房里剥桔子。她无法正常吞咽,需要别人把水果挤出汁液来,慢慢喂她。她一次也只喝得掉1/4个桔子拧出来的水,所以剩下的3/4,反正放著也会风乾,我就吃了它。

外婆眼神浑浊,定定地看著我剥桔子的手指,其实她已经不认识我,她不再认识我有一阵子了。我也想知道此刻的她到底在想什麽,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也许她不过是在想∶“那个总和我分吃桔子的陌生人又来了。”

装桔子的袋子变得乾瘪。我想,启程回北京之前,要再去给她买一袋新的桔子。妈妈在走廊里跟医生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医生说,如果吞咽的状况还是这麽差的话,明天就插胃管。我跟外婆说∶听到没?要插胃管了,那个很难受,所以你加油吃东西,好不好┅┅她没有表情,像是在表达“不好”。我不由自主地跟她使用对待婴儿的语气,因为,在我眼里,她已经无助得就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

过得好不好

小时候我是她的宝贝。她给我讲武松怎麽杀潘金莲,给我讲为什麽梅先生的戏好,给我讲天津被轰炸的时候,年幼的她怎麽躲在防空洞里┅┅哪怕她现在已经当我是陌生人,我也想给她讲讲我这几年过得有多麽糟糕。

其实,她若真的只是不认得我就好了,她能把我的话没有负担地完全当成故事来听。只可惜,伴随著记忆的消失,她也丧失了理解语言和说话的能力。电影里演的那些患阿兹海默症(编者注∶Alzheimer’s disease,简称AD,或称脑退化症),但是忘事忘得很可爱的老人家,都是编剧编出来的。

妈妈推门进来了,她说,明天我要回北京,若医院走不开,她就不去机场送我了,不过,她还是会尽量去的。我说没事。我知道自从外婆的情况恶化到完全卧床和住院以来,家里请护工的开销很大。我跟妈妈说,我每个月汇些钱给她好了,我也该为外婆做点什麽。她皱著眉断然地挥了挥手∶“绝对不要。我跟你爸爸负担得了,你只需要把你的生活过得好一点,就比什麽都强。”

她不知道,我就是因为清楚,我不可能让我的生活如她所愿地“好一点”,所以才想在别的地方稍微补偿些什麽。她认为我过得“不好”,我也并不觉得她眼里的“好”就真的好到哪里去了,可是我们无法说服对方。这些年,很多时候,我都不无惊讶地发现,其实她对我的人生的某些层面,近乎一无所知。

你想要什麽

“你能不能解释清楚你想要什麽?”她总是这样问我。

但是我已不想回答。我早已过了青春期。我的自我已经确立得过分坚定。人和人之间,能沟通什麽?什麽东西可以心领神会?什麽东西即使解释过了也於事无补┅┅我自认为自己算是清楚的。我也懂得她∶她给了我生命,她认为她应该是世上最了解这生命的运行机制的人。最初的时候的确是这样,不知哪个程式出了问题,我的运行离她熟悉的模式越来越远。

她跟我说,她还是喜欢我20岁左右写的那些东西,因为那时候的我似乎更蓬勃和饱满。但其实这不是全部的原因,我知道,她更喜欢的,是那些年文字里彰显的那个我,而不是今天的这个。那个我更符合她的理想。所以有一天,我无奈地对自己笑笑,我想,我怕是再也写不出她会喜欢的那种东西了。

即使她已经过了50岁,但她依然拥有一个纤细敏感和理想唯美的灵魂。她比我更像一个少女。而我的灵魂,天生就涌动著不合理的热切,对自我的蔑视,以及某种饥饿。
於是,我只好安静坐在外婆的病床前,一言不发地,把她吃不了的桔瓣机械地丢进嘴里。就好像,她认识我将近30年,只是为了看我吃桔子。

那就是幸福

5岁那年,外婆读一本连环画书给我听。若干年後,在大学的阶梯教室里,我才知道那是梅特林克的《青鸟》。仙女来到两个饥肠辘辘的穷孩子的房间,魔杖一点,万物都有了灵魂。胖胖的白面包掀起自己的衣服,从圆滚滚的肚皮上若无其事地切下来2片。对这两个孩子来说,原本遥不可及的一切就这样成了真的。我记得外婆嗓音沙哑,可是读到这里的时候,她也跟著我笑了一下。

那就是幸福。当年的我们不知道,20几年後,外婆、妈妈和我,三代女人重逢在这间狭小的病房里。外面天空灰暗,我们,都不能算是幸福吧。

医院正式给外婆下病危通知的那天,我在心里对外婆说,对不起,还以为能赶得上,在你记得我的时候,让你看著我穿婚纱呢。可是我没做到。

若你仍像从前那样意识清醒,我也不能将我的千疮百孔向你展示分毫。尤其是在“故乡”这个面目温柔的审判者面前。所以原谅我,有时候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这样,你就不会像所有人那样认为我不够正确,你至少可以允许我在你面前暂时做一个陌生人。

离开的那天,终於还是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和妈妈起了争执。她说∶我现在宁愿你当初一直待在法国不要回来。我说∶妈妈,你不能代替我活。然後她沉默了一下,告诉我路上当心。

病危通知後的第三天,外婆突然开始努力地吞咽了,虽然进展仍旧缓慢,但她毕竟在朝著好转的方向走。我怀疑她听懂了我们说的话,她不愿意别人给她插胃管。她已忘记了自己的一生,但她依然愿意努力。所以,我也必须努力下去,即使是在青鸟看不到的地方。

作者是80後知名作家,《文艺风赏》杂志主编。

本文选自《海外校园》1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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